第14章
第 14 章
很多事情,慕容偌并不是不知道,也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想,也不願意相信。
或許只是一種很深層次的無力感,讓他對于現狀,既沒有多大的不滿,也沒有多大的嫌厭,甚至明明知道有些人在打他皇位的主意,他也只是任由他發展。
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一個有雄心壯志,有決心和手段的人,在必死無疑的拼殺和坐以待斃的享樂之前,他選擇後者。
更何況,他并不認為自己失去得多,反而常常替他們不值。
人的一生之中,若是常常處于勾心鬥角,争權奪利之中,倒不如一時的享樂,找一知心之人,或縱情山水,或歸隐田園。
在當初,他見到夏青若會動心的原因,便是明白,夏青若是那樣能夠知心的人。
但她懂的并不是他。她也不需要懂他,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卻又往往不肯跳脫來看。對自己身邊最親密的人锱铢必較,表現對外人卻和善可親。
有些事跳脫來看,反而更明朗。
他敬重這樣的女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做到像她一樣。
如今有些女子,有些姿色和才氣便恃才傲物,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
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并不難,若是有錢有勢,吃穿用度都是一乘上品,也必能得到尊貴之氣。
難的是,如何在這出淤泥的過程中,要的不是外界的豔羨,而是自身的平淨。
所以在現在,他明明知道,站在那裏的她很可能只是一場局,他也願意這樣賭下去。
月光淺淡。
輕輕落入這微泛着漣漪的碧波之上,蕩起點點銀光,随着起伏的波浪閃動。
荷花還沒有開,只有層層疊疊的荷葉大幅的蔓延在河面上,在深明的夜色中看來,像是朵朵的層雲,巒疊的堆砌在一起,雍容而飽滿,組成了墨色天空中特有景致。
仿佛把日夜颠倒過來,日月交換成截然不同的明與柔,所有的一切帶着迷離的氣息反襯成自己完全不同的景象,映在水紋之中的淺色的月光,墨色的雲朵。
隔着水面,又仿佛是另外一片天空。
他緩步走近,明黃色的龍泡在黑夜之中顯得特別耀眼。
沿着曲曲折折的淩立于水面的回廊,身後是仿佛照亮整個宮殿的華燈,越走近,喧嚣和歡騰就越遠離他而去,只能感受到涼夜的晚風和隐約遙遠的絲竹之聲。
那個人水綠色的紗裙被風吹。
“青若。”
夏青若回過身,“臣妾拜見皇上。”
“何必這樣僞裝,朕還不是傻子。”他聲音在月色下聽起來很是溫和,并沒有責怪的意思,“無論你是夏青若還是夏青芷,朕總是能把你認出來。”
夏青若沒有回答。
微風輕輕吹起她的長發,慕容偌看了一會兒轉身望着墨色的水面,說道:“朕已經不再想去追問以前那些事,只問一句,你現在還好嗎?”
夏青若點點頭,看着風把荷葉吹動,連帶水面泛起圈圈波紋。
一個起伏,一個起伏,點點水光泛起,又消散。
“這樣就好。”慕容偌微微一笑,“這麽久了,看着你還活着,朕才放下心來。”以前的事,他其實覺得很對不起她。
夏青若沉默了半晌,忽然說道:“皇上,我能問你一些事嗎?”
慕容偌把手撐在欄杆之上,神情顯得很是放松,他清亮的眼神襯着白皙的臉,有種讓人安定的感覺,“問吧。”
“謝朗的事……”她頓了頓,“……是不是跟你有關?”
慕容偌皺了皺眉,“什麽?”像是完全沒能理解這是個問題,或者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皇兄。”
不知什麽時候,慕容度就已經走了過來,特有的淡漠的嗓音就在慕容偌的身後,慕容偌轉身。
“皇後娘娘讓臣弟請皇兄過去。”
慕容偌微微一笑,青萱?表情一時不知溫柔了多少。
他點點頭,笑道:“朕馬上就過去。”
晚宴結束,夏青若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終于她開口跟慕容度說:“我覺得謝朗的事跟皇上無關。”
慕容度并沒有看她,只淡淡回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是……夏青若心中隐隐覺得,皇上并不是會做這樣事的人。
慕容度看了一眼她懷疑的眼神,眼光越過她,看向深沉的夜空,“就像當初你和他被鎖在一起,表面上看起來不是他做的,可是那個小太監卻招認是皇上故意讓他把你和他鎖起來的。”
是嗎?夏青若心中微感詫異,卻沒有多說什麽。她對皇上不能評判,但她對這個六王爺也同樣不能評判。
“走吧。”慕容度剛想拉她的手回去,她卻遲疑了一下。
慕容度冷冷看着她,“你在懷疑本王?”
夏青若搖搖頭,“這裏沒有人,我想,還是不要假裝的好。”
慕容度卻沒有再說什麽,拂袖而去。夏青若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的還是覺得不安,她有些不想再去接近皇上了,也不想再去攪入這兩個男人的是非之中。
幸好的是,謝朗明天就回來了。
春天的百花園有着新鮮的花香味,那是一種和着風,潤着雨的濕人氣味,漫漫如同煙霧一般灑在空中,摩擦着每一寸的肌膚。
百花園中,植滿了海棠,各色不均,妍麗多姿,絢爛錦簇的海棠中間是一方朱色的涼亭。
“小姐,喝茶。”蘭兒為夏青若斟了一杯茶,眉眼間也全是笑意,謝将軍回來了,什麽事就真的都是塵埃落定了。
以前她雖然瞧不起謝朗,可是看到小姐這樣,她心裏也就乖乖的認命了。
一物降一物。
小姐眼光很高,卻偏偏在人群之中挑中謝朗,這便是命了。
想到這裏,她偷偷笑起來,她都有些等不及要看見謝朗了。
不知道又黑成了什麽樣子,還算英俊的臉可不要壞了才好,身上也不要有疤,不然會吓着小姐,不過他肯定還是那樣傻傻笨笨的樣子,看到小姐只會愣頭傻笑。
緊接着,她看到遠處明晃的花叢間,有人影走動的樣子。
她踮起腳看了看,一株碧綠色的高樹之後,果然出現了管家灰布佝偻着的身子,緊接着真的是謝朗那憨憨傻傻的臭小子。
咦?居然變白了。
蘭兒等不及要去提醒夏青若,卻發現謝朗身後掩映在樹影之間,還有一個人。
蘭兒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他身後是個女子。
并不像夏國人,也并不是夏國人穿着,蘭兒沒有見過這種裝束,那是一種窄口的緊身衣,褲子罩着外袍,黑色的短靴,腰間很緊,綴了些叮叮當當的飾物。
走近時,蘭兒看到她五官很明朗,皮膚有些微黑的健爽,眼神漆黑明亮,雖然沒有笑,可是給人的感覺卻很開朗,完全沒有夏國女子的幽柔之氣。
不知什麽時候,夏青若也站在蘭兒身邊,看着他們幾個。
因為涼亭是淩立于花叢而建,高于下方三個臺階。夏青若站在這裏看着她們。
謝朗眼神一接觸到她就滞住了腳步,仿佛不敢置信,眼神裏又帶着種種難以控制,難以述說的感情,他克制不住地深深地看着她。
身後的蘇瑪卻扯了扯謝朗的袖子,用有些生澀的中原語言小聲地問:“她就是那個夏青若?”
謝朗仿佛才回過神來,回過頭來對她嗯了一聲,就低下了頭。
夏青若看到這裏也低下了頭,走回石凳之上坐下,茶汽幽幽袅袅在她面前逸出,她聽着謝朗的腳步聲慢慢的走近,終于立在了她的身後。
那個女子捋着辮子站在臺階上看着謝朗,忽然發現,蘭兒火紅火紅的目光。
她有些奇怪,愣愣的看着蘭兒。
蘭兒也火了,更加賣力地瞪着她。
很久,他們都沒有開口。
“你回來了。”長久的寂靜後,夏青若只能這樣打開話題。
“嗯。”謝朗輕輕地點了點頭。
夏青若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謝老夫人……”
“我知道。”謝朗很快的回答,拳頭不自覺的緊握了一下,似乎在鼓勵自己,“謝謝你,幫我照顧了我娘這麽久。”
夏青若搖搖頭,“謝老夫人對我很好。”
謝朗沒有答話,才說:“青若,我……”停頓了很久,深吸了一口氣才說:“我在邊關聽說了你的事,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只是……對不起。”
夏青若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繼續聽他說下去。
“我……已經找到我真正喜歡的人了。”
她一直很安靜,再沒說半個字。
謝朗忽然覺得這裏的空氣很重,壓得他有些透不過起來,但他只能再說下去,“蘇瑪她很好,是她救了我,讓我在她那裏養傷,她對我很好,我本打算不再回來……後來聽到你……對不起,青若,是我負了你。”
亭外的陽光濃烈了一些,萬花抖動時金光璀璨。
而廳內卻一如既往的陰涼。
過了很久,夏青若才再開口,“……那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很快就會走。”
“……住幾天吧。”她聲音很低,聽不出太大的情緒,“住幾天再走,好嗎?”
謝朗躊躇了一下,“好。”
管家給謝朗和蘇瑪安排好了住房,被管家領往的途中,蘇瑪忍不住的拉住謝朗,用哈克語問:“為什麽你不要她了?”
謝朗沒有回答,反而轉頭看她消逝在萬花叢中的背影。
看了很久,才轉過頭,朝蘇瑪說道:“走吧。”
這件事最有動靜的并不是夏青若,而是蘭兒。
一整個晚上,蘭兒就在房間內叉着腰晃來晃去,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
“小姐,你說,有這樣的人嗎?你為他等了這麽久,他一句對不起就完了,什麽事啊這叫?!”
“小姐,我告訴你,這樣的男人趁早丢趁早好,以前就當自己看錯了人,以後再也不要跟這種人打交道了!”
“還有,帶了女人來什麽意思啊?示威嗎?告訴他,我們家小姐那可是皇上都争着搶的,他是有眼不識泰山,笨到死了!”
繞了好幾圈桌子,蘭兒都沒能歇得下火,反而是罵累了,一屁股做到凳子上,拿起茶杯就咕咚喝了一大口。
想想還是不甘,走到一直坐在梳妝鏡面前不吭聲的夏青若旁說道:
“小姐,你幹嘛還要留他下來,叫他早點走,越早走越好,要不是因為這是六王爺府,我早就拿着掃把趕他出門了。氣死我了!”
夏青若穿着白色的寝衣,頭發撥到一邊,靜靜梳着頭。
蘭兒看她半天沒反應,還以為她傷心了,蹲下來仰起臉說,“小姐,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傷心,世界上男人多了去了,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你不值得為這種人傷心。”
夏青若低頭看了看蘭兒,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
“我沒事,蘭兒,去睡吧。”
“小姐,要不今晚蘭兒陪你吧,我給你守夜。”
夏青若搖搖頭,聲音很溫柔,“去睡吧。”
蘭兒扁了扁嘴,站了起來,“好了,我去睡了,小姐也要早點休息。”
夏青若微笑點點頭。
蘭兒帶上門出去,夏青若起身,坐到蘭兒剛剛繞了好幾圈的桌旁,桌上一只點燃的紅燭。
火光微微抖動着,珠淚一點點凝結成透明。
夏青若用細針挑了挑燈火,火光在她瞳孔裏跳躍着,漸漸地膨大起來。
雖然住在同一屋檐下,相見的幾率畢竟還是少。
蘭兒不明白夏青若為什麽要把謝朗留下來,但是現在她一看到謝朗和那個叫蘇瑪的人就沒有好臉色。
蘇瑪果真不是中原人,她是哈克族的,所以對于夏國的很多前所未見的東西都抱着很大的興趣。
謝朗領她來認花,她看着那些花半晌,點着唇,然後就看着謝朗搖頭。
謝朗無奈的一笑,指着頭上紛紛落下的水紅色花瓣說道:“這是桃花。”他是用哈克語說的,但是蘭兒能聽得出中原語的“桃花”兩個字。
接着謝朗就指着下方的白色花朵說道:“這是海棠。”
蘇瑪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蘭兒本來是去倒水的,現在端着個空盆站在那裏聽他們說話,看到他們心中不由得冷笑,怎麽看怎麽厭惡,“還桃花海棠呢?連字都不認識吧。”
謝朗和蘇瑪轉頭看到蘭兒,謝朗沒有說話,蘇瑪卻聽不懂蘭兒再說什麽,只拉着謝朗問:“阿朗哥哥,她在說什麽?”
謝朗不回答她,蘇瑪就用十分生澀的漢語問蘭兒,“喂,你在說什麽?”
蘭兒火了,“說你!”
蘇瑪很不明白,為什麽那個人一看到她火氣就這麽大,她繼續笑着問:“那你在說我什麽?”
蘭兒臉都氣綠了,“說你笨。”
蘇瑪怔了一下,“笨?……為什麽你要說我笨?”她看看蘭兒又看看謝朗不明白。
謝朗看蘭兒臉色已經陰沉沉的了,拉着蘇瑪想走,蘇瑪跟他扯了幾下,不肯走。草原上的人都是直腸子,你罵人可以,但你一定要說出來,為什麽罵人,她到底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好。
蘇瑪走近蘭兒,看着蘭兒,非常鄭重地說道:“你……為什麽說我笨?”
“說你笨就是笨,這也要問的嗎?”
“可你一定要說出理由來。”蘇瑪的倔勁也上來了。
兩個人眼神火拼很久,蘭兒覺得跟笨到這樣程度的人說話真是沒意思,她用所有怨毒最後蹬她一眼,轉身想走。
蘇瑪卻拉住了她,臉上包包的肉也鼓起來,“你一定要給我一個理由。”
眼看雙方火氣越來越大,謝朗趕忙上去拉開她們,但是兩個女人性格有一個共同的方面,就是不屈不饒。
謝朗想先把蘇瑪扯開,蘇瑪卻死抓着蘭兒握着銅盆的手不放,蘭兒早已是怒不可遏,記不起自己手上有什麽東西,跟普通女子一樣,抓着什麽東西就往上砸。
謝朗剛把蘇瑪扯到一邊,蘭兒的銅盆就扔了過來。
謝朗來不及想什麽,轉身抱住了蘇瑪,銅盆狠狠地砸到了謝朗的背上。
蘭兒也大吃了一驚,蘇瑪更是緊張得不得了,叽裏呱啦的在說什麽東西,眼神又是擔心又是焦急。
随後,蘭兒看到謝朗的肩膀上漸漸有血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