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夜闌初上。
慕容度坐在內室裏,遲遲沒能下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
望着在紗帳中熟睡的她,她竟能夠這樣平靜地說起這件事情,只是因為自己在某一天不小心摔了一跤,當時只是覺得痛,并沒有什麽,現在想起來,很可能是跟那有關。
但,為什麽竟會是這樣?
蘭兒輕聲端茶過來,看見慕容度一直保持着提筆的姿勢,有些詫異。她把茶杯端在桌上時,他卻驀然轉過頭來,沉沉地盯着她。
蘭兒低下頭來,她總是很怕她,雖然他曾經幫過她。
慕容度看着蘭兒像是想到了什麽,放下墨筆,拿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漫不經心似的說道:“蘭兒,青若有孕這段期間,都是你在照顧嗎?”
蘭兒有點慌慌的,他該不是在追究自己的責任吧。
“……是,皇上。”蘭兒遲疑地說。
“你一直寸步不離?”慕容度把茶杯放在桌上,盯着她問道。
蘭兒偷偷擡眼看他,只覺得他的眼神又深又沉,她心內有些發抖。
這幾天慕容度幾乎一下朝後就來陪着夏青若,幾乎都不讓她下床,他不在的時候,就是自己和其他幾個宮女在旁服侍,這樣說來,“……差、差不多吧。”
“那麽,”慕容度停頓了一下問道:“你可知道她摔過跤?”
“……摔跤?”蘭兒詫異地擡起頭,慕容度的眼神猛然一滞,立即黑深了下去。
因為夏青若正在寝房裏安歇,他并沒有太大聲,但是聲音配着他淩厲的眼神,依舊變得讓人分外心驚膽寒,“你竟然敢讓她摔跤,摔掉了朕的孩子?蘭兒你可知罪?!”
蘭兒立刻跪下,口不擇言地說道:“皇上,我,我并不知道啊。”
慕容度緊緊地握住拳頭,盡力平穩着聲音,和心內幾乎是熊熊燃燒着的怒火,“那朕問你,她摔跤的事你并不知情,她後來也沒有跟你提起過?”
蘭兒有些遲疑,因為她覺得皇上問的問題很奇怪。
小姐的确沒有跟他提過摔跤的事情,但是現在皇上問了,那就說明是小姐說的,那她現在說不知道,小姐從來沒有跟她提過,這樣……會不會害了小姐?
慕容度見蘭兒一直目光閃爍,心內早已确定了八九分。
他深吸了一口氣,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朕問你,青若除了吃過朕特命的禦膳房的飲食,還吃過別的沒有?”
蘭兒思索了一下,“除了皇上專人送的,好像……沒有別的。”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麽,“哦,還有皇後的一根人參。”
慕容度皺眉,他已經讓蘭兒把所有其他宮妃送的東西全都收起來了,不準她碰,怎麽還會有皇後的一根人參,“她怎麽會吃這個?”
“因為皇後說,這是她從很遠的高山上特地尋來給小姐養身子的,很是珍貴。小姐覺得皇後娘娘的一番真心,不能辜負,就吃了一點點。”
“人參現在還在嗎?”
蘭兒點點頭。
“拿給朕。”
夜色初闌珊,華燈琉璃映宮牆,墨柳随擺,風如水。
皇後白旋好和白惜妤正說起這件事。
“姐姐,既然做都做了,後悔已經于事無補,她問你的時候,你不該承認。”
白旋好搖了搖頭,“你不知道,是我辜負她的信任。”
她說在所有妃嫔裏面只吃過她的東西,她當時是何等的愧疚?
她也并不是真心想要害她,只是不甘不願不舍,她以為把那些東西混在別的宮妃的禮品裏就不會有人發現,其實那根人參送出去後,她擔心了好久。
後來她聽說皇上不準她用其他宮妃送的禮品,她是暗自舒了一口氣的,卻沒想到……
“信任又能怎麽樣?”白惜妤冷笑一聲,“就算她信任你,仍舊會搶你皇後的位子,她的兒子在未來仍舊會搶你兒子的太子之位。”
白旋好看了看她,白惜妤的眼神裏有着無聲的堅定,“姐姐,做女人是不能讓的,你越讓別人越是會得寸進尺。你只有明白自己是什麽,到底想要什麽,才能得到。等你有一天,不再是皇後,那麽她還會是你的朋友嗎?就算她還是真心對你好,你卻連和她并駕齊驅,相提并論的資格都沒有了,而她也最多只能施舍給你她的憐憫。”
白旋好低下眼,什麽都沒有再說。
小宮女碎步跑了進來通報:“娘娘,皇上來了。”
白旋好和白惜妤對視了一眼,立即起身接駕。
慕容度看着這一對如花的姐妹,并沒有多大的賞心悅目的心情。他立在她們面前,冷冷望着白旋好說道:“皇後,你可知罪?”
白旋好一驚,旁邊的白惜妤卻答道:“民女和姐姐都不知皇上此話何意?”
慕容度瞥了一眼旁邊的白惜妤,冷笑道:“是嗎?那麽你送的人參又作何解釋?”說着便有小太監擡着一只褐色的小木匣上來,裏面赫然是白旋好送的那只人參。
白惜妤望着人參,又轉過頭來,“是姐姐送的人參,只是不知,這與青妃娘娘的流産有何關聯?”
慕容度看着白惜妤,她鵝蛋型的臉上有種湖光山色般的沉穩鎮定,他猛拍桌子,走到白惜妤身邊說道:“青若除了吃過皇後的東西,便未吃過其他妃嫔的東西,你敢說與她無關?!”
白惜妤淡淡一笑,擡起臉時卻是異常鄭重:“姐姐只是好心送了青妃娘娘一只人參,難道便要成為皇上發洩怒火的借口嗎?”
白惜妤這話說得擲地有聲,白旋好立即拉她的袖口。
白惜妤朝着白旋好道:“姐姐,你何苦這樣忍受委屈?青妃雖然與你交好,那麽她流掉了孩子的事情便要推到你頭上來?”
慕容度盯着她,“你想說什麽?”
白惜妤跪下說道:“民女知道自己已經觸犯龍威,罪不可恕,可是姐姐對皇上一片真心,難道便要落得這樣的下場?青妃娘娘曾親口跟姐姐說過,心裏只想念着謝朗一個人,不想生下皇上的孩子,姐姐為了皇上也都閉口不言,皇上卻要以姐姐的良善之心來發洩對于青妃娘娘流掉孩子的憤怒,只因為皇上寵愛青妃娘娘,便可以這樣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嗎?!”
“你是說朕污蔑她了?”
“民女不敢,只是如果皇上不信,就請太醫驗證人參,若查出有異,民女與姐姐死不足惜!”
這番話說得甚是理直氣壯,白惜妤的面容上凜然鎮定。
白旋好立刻跪下求情,“皇上,惜妤年紀還小不懂事,您不要怪罪她。”
慕容度面色一變,他早已讓太醫驗過,并未任何異狀,所以才來這裏找皇後……也許她說得對,自己也許只是想找一個借口證明事實與她無關,但是她說的那些話卻再次讓他心寒到了極點。
腦海裏一直不停地盤桓着那句,“只想念着謝朗一個人,不想生下皇上的孩子”,他走到白旋好面前,看着下方跪趴着的白旋好問道:“青妃真的……跟你這樣說過?”
白旋好跪在地上,不知如何作答。
慕容度的心卻因這沉默一寸一寸的冷了,放之以前,他或許并不會聽這一面之詞,也不會相信夏青若是故意摔掉孩子的。
可是人總是關心則亂,白惜妤的面容是那樣的鎮定,是在為自己的姐姐抱不平,一向溫和大度的白旋好卻說不出一句話。
就算白旋好真的是兇手,那麽夏青若為什麽要為她隐瞞?難道在她眼中,自己的孩子都比不上一段區區的朋友之誼嗎?他一直苦苦期待着的孩子分量何其淺,又何其不堪?
白旋好和白惜妤一直跪在地上,直到慕容度明黃色的龍袍消失在宮門口時,白惜妤才扶着姐姐站起來。
白旋好蹙眉,“你怎麽知道皇上沒有查出來什麽?”
白惜妤理了理袖口,輕笑,“他若是查了出來,早已把姐姐治罪了,根本不會來這裏,更不會生這麽大的氣。就是因為他知道這件事是與姐姐無關,都是青妃一個人做的 。”
幸虧只是把小藥丸藏在人參的一部分裏,又叮囑宮女說,那部分最是滋補,要提早先吃,現在什麽證據都沒了。
白惜妤望着白旋好蹙眉擔憂的面孔說道:“姐姐,不用自責,他和青妃的間隙并不是你造成的,皇上若是相信她,又怎麽會來盤問你?你若是承認了才是糊塗,犧牲了自己,皇上也只不過找到一個借口相信她,以後呢?再說,倘若這次青妃流産的事不是你害的,而是別人害的,沒有我在這裏,你也一樣會被皇上當做疑犯。姐姐,你太忍讓了,你越忍讓他就越不會注意你。”
“但你也不用這樣火上澆油。”
白惜妤微微一笑,“現在不火上澆油,将來便只能錦上添花。”
蘭兒正跟夏青若談起剛剛的事,聲音也略帶着餘顫,“小姐,皇上的樣子好兇,真的好吓人,我沒有說錯什麽害了小姐吧?”
夏青若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小姐,其實我也覺得孩子掉了挺可惜的。”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問:“真的是摔掉的嗎?你那天根本就沒下過床。”
夏青若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輕輕地說:“有些事情,命中注定,不能強求。”
其實,孩子摔掉了,她也并不是不心痛,畢竟是第一個在自己身體裏面孕育成長的生命,她也曾在一直想着要給他取個什麽名字,以後要教他什麽。
第一次做一個母親,那種悸動是難以述說的。
但是,現在可惜,心痛又能怎麽樣呢?孩子已經回不來了。
這件事,牽連下去,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遭殃。整個禦膳房為了這件事已經鬧得雞犬不寧,很多太監宮女都被審問,毒打致死。
慕容度卻走了進來。
看見了她也沒有如同以往一般溫存體貼,只是隔着一段距離看着她。
不能強求?
剛剛在門外聽到她的話,只覺得冷風一陣一陣刮來,渾身發涼,心都被什麽狠狠戳着,漏着鮮血……
竟是這樣的無能為力。
他為她幾乎已是付出了全部的心神,她也并不知道,他在朝野之中為她承受了多大的壓力,無論怎麽樣,他只是希望她在他身邊。
自己是貪心了,不僅僅是想要他在乎她,也希望她在乎他。
他想跟她,真正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自從謝朗離開後,在她的眼裏,到底什麽是可在乎的?如果對他的孩子,對她身體裏他的骨肉都不在乎,那麽對他又能真正在乎到哪裏去?
心被這樣的想法扔到了谷底,他的眼裏閃過一絲落寞,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安慰她,他轉身走進了內室……
當他得知孩子沒有了,第一個想法并不是自己的惋惜心痛,而是怕她難過。
他一直努力地安慰着她。
他一直隐忍着自己第一次當一個真正父親的傷悲,一直讓自己成為她可以依靠的男人,訴說悲傷和痛苦的男人,但是後來他才發現,她根本就不需要他。
竟然有種自己被遺棄了的感覺。
她幾乎很少跟他說過心裏話,每次他問她,她也只是寥寥開口,神情寡淡……對他的感情流露得最多的也不過是感激。
他曾經想,有這樣就足夠了。
不要去在乎她心裏還是想着謝朗,不要去在乎她對自己的冷淡,不要去在乎她在他身邊時常常的落寞。可他是人,并不是神。
他不可能一直看着她,身體在他身邊,心裏卻還一直想着另外一個人。
已經是九月份了。
天空有着薄淡的微涼,遠方時常滑過飛鳥的痕跡,聳上天空的枝葉有種凋落之前的肅穆,她的身體也漸漸地開始恢複。
然而恢複不了的,是她和慕容度之間的關系。
自從她流産後,慕容度便很少來到靜宮,就算過來也是趁着她在睡夢之中,看一眼就走。
她并不是不知道他在誤會着什麽,可是自己的心裏總有一種很難述說的情緒。
不想去解釋,不願意去解釋。
她不會告訴他,自己也曾在午夜夢醒時想到這個喪失的孩子,心頭湧起陣陣酸澀,她也不可能告訴他,她這樣只是不想傷害皇後和任何人。
一日,夏青若和蘭兒外出時,碰見了曾經的華妃。
因為當初夏青若的求情,華妃的女兒羽軒從音妃手裏轉交給了皇後,皇後對她一向甚是寵愛,甚至每至初一十五允許華妃和羽軒相見。
羽軒已經三歲,人長得甚是聰明伶俐,卻有些沉默寡言。
每每一雙如水的秋瞳總是靜靜地低垂着,也許是人從小心思敏感,即便是白旋好對她如同親生女兒,她也依舊與她有着疏淡的隔離。
當時的華妃正在細心的逗弄着自己的女兒,小羽軒也因為親生母親的到來眼神亮晶晶的,但是她一看到夏青若走來的時候,她的眼神又立即垂下了。
她很少見生人,也很怕見生人。緊緊地摟住了母親的脖子不肯放手,華妃讓她喊夏青若母妃,她也只是聲如蚊蚋的細細喊了一聲,華妃朝着夏青若微微一笑,有些對于孩子的無可奈何,然而更多的是滿滿的寵愛。
其實最令蘭兒和夏青若驚詫的并不是羽軒而是華妃。
短短幾個月,華妃如同變了一個人。
她衣着簡樸素淡,幾乎不飾金釵,這當然并不是最主要的,如今的她竟然有種與以前截然不同的沉靜大度,脫去了那些錦衣朱釵,反而顯得馥郁袅袅,氣自芳華。
華妃和夏青若走了一陣,談起了有關于冷宮的點點滴滴。
其中,她特別提到了一個人,便是曾經慕容度父皇的一個妃子,圓覺。
圓覺并不是那個妃子的真名,是她出嫁以後的名號。
她以前的名字幾乎已是無人知曉了。
她在冷宮已經二十餘年,日日修行佛法,勸導這些來到冷宮,心懷不甘的妃子,漸漸地,竟然把一向自傲自負的華妃勸得平淡祥和。
華妃說,也許是人脫去了利益和欲望的誘惑,心也會特別的靜。在冷宮的日子裏,她其實想了很多。女人争來争去,鬥來鬥去,尋的不過是一個男人的寵愛。
可是為了這個男人的寵愛去糟踐別的女人,卻是萬萬不值得的。
因為心始終在男人那裏,他想給你的,自然會給你,不想給你的,你再争也得不到。
因為以前的事,她還特地向蘭兒道歉,弄得蘭兒連連擺手,憋紅了臉搖頭晃腦地說不用。
最後看着她抱着羽軒一路嬉笑走過去的樣子。
夏青若忽然覺得那是一種解脫。
已經開始不再在乎那個男人對你的心,反而忠實于自己平靜的幸福,開心是自己給自己的,快樂也是自己給自己的。
看着羽軒亮晶晶的眼眸,揮動着胖胖的小手,環住華妃的脖子,咯咯的笑着,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逝去的那個孩子。
不管怎麽說,有一個孩子在身邊總是要安慰得多。
人的心總是太複雜,你根本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變,即使它一遍一遍地承諾着你,不會變。
夏青若看過華妃的事情後,人也想開了很多。
過去的記憶已經不可留了,與其一遍一遍的執着于過去,還不如認真地去過現在平淡的幸福。
夏青若讓蘭兒通知夏府的福伯,那是一個已經在夏府裏面做了三十多年的老管家,跟夏青若很是親厚,她想把謝朗的那件草屋送給他養老。
他已經老得快走不動了,牙齒也掉得光光的。
可是每次夏青若來信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守在門外,看着那些小厮通報完,夏大人,夏夫人輪流看過後,就會捎帶着跟他提起。
夏青若每次寫信,都要寫:願福伯身體安好,健康長壽。
這世上除了父親母親,對她好的人還有很多。
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會離開,可是相聚的每一刻,都應該是一份暖暖的感動。
只是,在夏青若把這封信寄出去十天之後,蘭兒忽然帶回來一個消息,福伯去過看那間草屋,卻發現那件草屋沒有了。
确切地說,是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