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在肅殺的高深天空下,那片廢墟如同支離斑駁的黑色粘稠,已經有些日子了。
被燒焦的木條紊亂地交錯在暗黃色的草原上,蜘蛛織補着灰蒙色的蛛網,已經分不清別的什麽。
遠方灰蒙色的天空像是一下湧入了黑色的洞口,無盡地吞噬。
夏青若和蘭兒站在那裏。
風飒飒吹過,掀起她的衣裙,她站了很久。旁邊一個樵夫走過,蘭兒上前問答:“大叔,您知道這間草屋是什麽時候燒掉的嗎?”
“哦,這間草屋啊。”大叔挑着擔子,看了一眼,“就是上次有個什麽皇妃來過之後,當天晚上就燒掉了。”
蘭兒不由自主地看向夏青若,連她這麽笨的人也能猜得出是誰做的了。
夏青若卻沒有說話,眼睛清清遠遠地看向前方。馬蹄聲踏近,回頭一望竟是鄭明。
他勒慢了馬速,翻身下來,“青若,你怎麽會在這裏?”
“來看看。”夏青若終于移動腳步對象他。
鄭明躊躇了一下說道:“青若,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頓了頓,他說:“我知道謝朗的消息了。”
“其實當初謝朗離開你,是另有原因的。”此時此刻,夏青若和鄭明坐在高高的山坡上,風吹起他們各自的衣袍。
夏青若靜靜聽着。
“謝朗的出征其實都是當時六王爺的一手策劃,目的就是為了得到謝朗手中的兵權。謝朗後來受了傷,被蘇瑪所救,一養就是一年多。”
“他在傷還沒有完全養好的時候,聽到了你的事就趕着回來見你,可是,剛剛還沒到了城門口,就發生了謝家滅門,你和謝老夫人都被燒死的事。後來六王爺找到他,說謝老夫人在他手上,只要他肯離開你,他就不會傷害謝老夫人。”
鄭明顧忌着她的情緒看了看她,接下去說道:“謝朗受了要挾,所以故意讓你誤會他和蘇瑪。但他并不忍心傷害你。你讓他留下來的那天他打贏了,然而第一個晚上他就收到了謝老夫人的一根手指頭。六王爺告訴他,只要他在你身邊的多待一天,就每天砍謝老夫人的一根手指頭。被逼無奈,謝朗離開了你。”
“他為什麽連一句話都不肯透露?”夏青若看他,風把她的臉頰吹得白白的。
鄭明目露不忍,“他是知道六王爺對你勢在必得,所以才不敢告訴你。你看起來性子柔和,其實最是剛硬。當時若是知道了的話,必定會對六王爺寧死不從吧。”
“其實他并不是沒有想過回來找你,在出城之後,他想了很多辦法,但是六王爺的人一直監視着他,直到他回到哈克。”
“你和他最後一次的交接應該是在那片草原上。當時你聽到的聲音是真的,因為蘇瑪是蒙馬的妹妹,她喜歡謝朗,蒙馬想把蘇瑪嫁給他,但是他不肯。蒙馬就把他抓了起來,蘇瑪以死相逼,帶謝朗離開,卻在回去的途中失蹤了,謝朗為了恩義,回去找她,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兩個。”
“我也打聽過謝老夫人的消息,她在得知自己是用來要挾謝朗的時候,就已經投井自盡了。屍骨我已經找到,安葬了。”算是他為他這個兄弟盡的一點點心意。
當初,他還誤會過他。
“但……這幾年謝朗一直對你是真心實意的,這個作為他的兄弟我可以發誓。就算他被六王爺逼着,他也不希望你受傷,你知道嗎?”
夏青若一言不發,過了很久才緩緩起身。
“青若……”
鄭明擡起臉看她,語氣擔憂。
“謝謝你,鄭明。”她頓住腳步輕輕說着,目露柔和與感激,但是她的笑容卻并不真實。
她轉身走了。
鄭明站起身來,看着她走在草地上的背影,風大了起來,挂起枯草,隐隐有着悲怆和蒼涼之勢,她的背影微小而孱弱,漸漸模糊不清。
晚上是夏國的辭歲宴,夏青若本以生病推辭,可是慕容度卻以為那是借口,嚴厲地聲明過,任何宮妃不得推辭。
墨色星空,如同琉璃般透明。
夜幕遮蓋下,一棟棟雕欄畫棟間似乎是漾在星光中的玉宇瓊樓,微光蕩漾着,樓層也仿佛在空氣懸浮了起來,底下是璀璨的人間燈火。
萬家燈火漾着星光的河流,飄蕩起夏國燈火璀璨的皇宮。
夏國的辭歲宴是整個夏國人舉手歡慶的盛典。
這是一年的開始,辭歲,也就意味着脫去了以往所有的悲哀黴運,迎接新的開始和幸福。整個夏國皇宮裏都是張燈結彩,錦緞結幄。
慕容度的心情卻怎麽都歡樂不起來。
他眼神一直不由自主落在下方的夏青若身上,原本他以為夏青若說生病只是推辭不參加的借口,卻沒有想到,如今的她竟然這樣消瘦……
但是瞬間,他就把眼神移開了,驀地閃過一絲深沉和心痛,舉起酒杯飲了一口。
撩人夜色如水涼。
星點在遠方微閃,浩大的星空之下,卻是帶着酒味的奢華與迷醉,仿佛浮起一層昏白的酒氣和着俗世燈火蕩上天空。
輕歌曼舞,絲竹管弦,華燈宮牆,亭臺樓廊。
紗衣輕袂,玉食酒馔,琉璃燈瓦,國色天香。
月色寂寥。
人的心因為過于清醒更顯悲傷冷淡。
她靜靜垂下眼。
琥珀華光中的酒水微漾着天上的月光星點,整個墨色的天空都仿佛傾瀉在了裏面,厚重的一杯玉液瓊漿,承載了此刻的整個夜色。
醉人的香味袅袅襲來,輕紗飛舞間帶着嬌柔的媚。
然而這個世上,到底有什麽可以永垂不朽?誰能大膽的歌一曲曲終人不散。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以什麽樣的心情面對他?能夠恨嗎?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手指緊緊地攥住了胸前的衣物。
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額上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心裏的疼痛仿佛也連着身體,像是有什麽把心狠狠地收緊着,連同那種傷悲如同利器不停地往最深處轉動。
幾乎連呼吸也快不能了。
白旋好看着慕容度的臉上立刻就顯出了擔憂而焦急的神色,幾乎恨不得立刻趕到她身邊。但是,他只是緊緊地握住酒杯一段時間後,就吩咐身邊黃公公。
緊接着,黃公公走到夏青若身邊,跟蘭兒扶着她一起離開了。
夏青若離開之後盛宴,慕容度一直未發一言,神情也變得極端淡漠,幾杯連續的飲酒中也能依約地看清他眼神中一絲擔心和愁苦。
她心中微微嘆氣,世間之人,哪怕九五之尊,誰又能逃得了一個情字。
慕容度終于還是忍耐不住,在宴會中途離場。
本就擔心她的身體很不好,今天她初進場的時候,氣色已然不佳,剛看起來剛剛又是犯了心絞痛了。
自從上次得知謝府被燒之後,她并沒有再犯過,而這一次,他轉身看了看蘭兒,問道:“為什麽她會忽然犯病?”
如果不是受過刺激,她怎麽可能會忽然犯病?
蘭兒有些怕他,但是為了小姐還是勉勵鎮定着,“這、這、奴婢不知道啊。”
慕容度看着她冷冷一笑,“你最好分清楚你現在是在跟誰說話,朕要想殺了你,誰都保不住!”
蘭兒猛然跪下,遲疑道:“小姐今天只是去了草屋……”
慕容度便沒有再說話,原來是這樣。他也應該早就想到,如果不是和謝朗有關的事,誰能讓她這樣激動?
站在床邊看着太醫為她診治時,她略帶蒼白的睡容,有些自嘲。
夏青若的臉色有些憔悴,長長地睫毛更是顯得臉只有巴掌般的大小,這麽久沒見了,其實,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想念她。
只是身為一個男人和帝王的自尊和驕傲不允許他來見她,更不允許自己再這麽癡癡地想着她。
為什麽自己還要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擔心和失落?想到這裏,他連眼神也冷漠了幾分,看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疲累,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她生氣,只起身叮囑道:“你先好好休息,朕改日再來。”
“不,等等。”夏青若忽然開口,緩緩地支撐着自己坐起來,慕容度沒有上前扶她。
“我有件事要問問你。”她垂了垂睫毛,甚至沒有擡起眼,只靜靜順着視線,“……謝朗的離開是不是跟你有關?”
慕容度沒有說話,望着她的側臉很久原本他以為這些事永遠都不可能有被翻出來的一天,原本以前他很怕她知道這些事情,但是現在。
他站在床邊,淡淡地說道:“是,都是朕做的。”
她的唇迅速發白褪至無色,長長的睫毛也輕輕顫抖着。
他忽然抓起她的手腕,眼神深如看不見的洞口,壓着的層層墨色陰雲,“很恨朕?”
夏青若的手如同無力的白柳,連神态也帶着某一種平靜的悲哀,他的瞳孔顏色越加深了起來,“可是你知道嗎?朕原本就是殘忍血腥之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只是,夏青若,朕逼了天下人,惟獨沒有逼過你!”
夏青若一動不動,過了很久,高高在上,一直冷淡高貴的慕容度的眼神中也閃過一絲負面的悲傷,聲音帶着長期以來的隐忍和痛苦,“朕到底是哪裏比不過謝朗,為什麽你一直對他念念不忘,對朕卻不肯付出一點真心?!”
夏青若靜靜垂眼回答:“……你不該殺了謝老夫人。”
“可是朕已經殺了。”慕容度緊握住她的手漸漸松了。他錯了,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和失敗就是愛上了這個女人!
慕容度望着她,心裏所有堅固的堡壘全部坍塌了,連支撐自己的重心都找不到。他所有的理智幾乎被極大的怒意和恨意所充斥,面對着面前他幾乎全身心愛着的女人……
他只感到一種徹頭徹尾的悲哀。
自己付出這麽多,得到的又是什麽?
他甩開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朕再也不會管你了,夏青若,你愛想謝朗你就想去吧,朕再也不會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