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那天以後,夏青若除了必定的請安便很少出去,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抄寫佛經。

有一次去過冷宮之後,她的變化更明顯。

蘭兒依稀記得。

皇後的寝宮不遠處就是冷宮,冷宮經過修飾之後,已不像之前那樣荒涼冷寂。如同民間般堆砌的青色圍牆,其上冒出了袅袅炊煙。

在這富麗堂皇的宮內,顯得異常不襯,但平添了幾份素淨的風雅。

裏面傳來輕輕地木魚聲,宮門是古舊的木扉,輕輕推開時還會有吱呀的一聲細響。

風中淡淡的飄逸着檀香的氣味。這裏的人大多簡樸自然。大多是穿着最粗布的麻衣,不飾朱釵,三三兩兩地或是掃地,或是煮飯,亦或者只是坐在庭中看書。

天空透着淡青色的水光,圍牆裏是一種粗笨的青灰色,整個院落中被白色的花布滿了,清掃幹淨的地上也點點的碎落着白色的花瓣。

人閑花靜落,風停雲自輕。

風吹而過,香氣袅袅,一片花瓣沾在她的長裙上。

“那是荼靡。”身後忽然有渾厚的聲音傳來,一個穿着暗灰色尼姑袍的師太走了過來,手裏纏着佛珠輕輕撥弄着,“此花開後更無花。”

荼靡她并不是不曾聽過。

夏季最後的一株花。

風吹落,花瓣如雨,她随口念道:“荼蘼花事,一秋一冬,茶涼人散,終了落了。”

她低頭靜靜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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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了落了。

師太微微一笑:“佛說:虛妄之于時,困頓洪生,當愁所怒着,撅撅而逝去,緣滅無生,當修出離。 ”

再過了兩個月,懷孕九個月的白惜妤把夏青若叫進寝宮,先說了一番家長裏短。但是夏青若扶她起身之時,忽然摔倒,流血不止。

太醫緊張地救治着,夏青若只是站在堂內一言不發。

白惜妤在房內痛苦地呻吟着,但是呻吟之間也能隐隐約約地聽見斷斷續續地句子,“皇上,不關青妃娘娘的事,是臣妾自己……”

她已經痛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慕容度坐在床邊看着她擔心地說道:“你別說話。”

太醫拱手行禮說道:“妤妃娘娘胎盤不穩,恐怕馬上就要生了。”

慕容度轉眼看了一眼夏青若,負手走到堂中去。

“你還有什麽話說?!”

他并不是不知道夏青若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只是如果白惜妤為了能夠排擠夏青若,把自己和孩子的命都賭上,那麽不發一詞,便以為他會永遠的在乎她嗎?

他不相信她。

夏青若垂了垂睫毛。

她只是忽然想到那應該是自己得寵不久的某一個午後,也幾乎是類似的情節。有個妃子用同樣的方法陷害她,然後再慕容度的面前哭訴。

可是那個時候,慕容度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拉着她的手走了。

她一直以為沒有懲罰那個妃子已經是最大的恩德,卻沒有想到,那種忽視才是最令人難過的。

就像當初白旋好和她旋夏國第一美人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公平一樣,你得到的箭翎再多,也始終比不過自己真正在乎的人的一支。

誰打誰一巴掌,應該也只是在做裁判的人心中更疼惜誰而已。

皇後白旋好剛剛才趕到,慕容度便吩咐,“皇後,這件案子你來審理。”那些宮女已經在口口聲聲地指正是夏青若因嫉妒白惜妤的寵愛而推倒她。

他知道白惜妤雖然是白旋好的妹妹,卻不會因此而故意為難夏青若。

他走進房間去,坐在白惜妤身邊。

她的面容蒼白,卻仍勉強說着:“皇上,真的不關青妃娘娘的事,是臣妾……”

“好了,你別說。先休息。”

白旋好和夏青若兩個人看了一陣,白旋好忽然說道:“你不要怪她,她比我們都聰明。”

夏青若搖了搖頭,“我并沒有資格怪她。”

她不過是在争取自己能夠得到的東西,而且她已經争取到了。

“皇後娘娘,你知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前面是什麽嗎?”

白旋好悵然地說道:“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皇後娘娘,可否幫青若一個忙?”

白惜妤早産生下一個男嬰,慕容度自然是欣喜異常,可是轉眼之間,便找不到夏青若,他淡淡地問皇後,“她呢?”

“回皇上,青妃承認了她的罪行,臣妾已經依照宮規,把她打入了冷宮。”

一年來。

他并不是常常想起來她。

每當在身邊一具具陌生的身體身邊半夜醒過來的時候,他常常會覺得自己的心是空的,他再也找不到當初在她身邊醒過來的悸動和溫熱。

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心仿佛漏了一大塊的原因在哪裏,只是他不想去問,不想去管,不想去明白。

每每在半夜起來批改奏章,當所有奏章批改完之後,他就會靜靜看着燭火慢慢的熄滅,燭臺凝結成了琥珀色的淚塊。

他常常只是盯着它出神。

身邊的妃子輪流地換着,所有人都是千篇一律的笑靥和言語,靜宮依舊沒有別人住進去,他再未去過,也從不讓人觸碰……

看着它漸漸地荒涼下去,如同看着自己的心緩緩沉入湖底一樣。

疼痛無聲,連撕裂也是沒有形狀的。

在皇後的壽辰之日,慕容度按照慣例在皇後的寝宮歇息。皇後卻一直在看着一些書文,慕容度走過去看,卻看見了熟悉的字體。

仿佛曾經的記憶撲面而來。

白旋好微微笑着:“皇上,這是青若在住進冷宮之前送給我的經書,全是她抄的,這些年來,我看着也大有裨益。”

慕容度不語,走到案幾旁翻看文書。

“其實,有些人雖然不言不語,可是她的心思未必不會洩露在某一些地方。譬如青若抄寫經書的字,大部分的時候字舒緩而婉轉,可是有幾次卻特別的亂,我看了看她抄寫佛經的時間,正好可以對應上一些事情。像是——”

“好了,不要說了。”慕容度打斷。

白旋好看着他,過了很久才說:“皇上,其實青若在離開之前曾托我給八個字給你,只是當時我顧念着皇上的情緒,并沒有說出來。”

白旋好看着慕容度寫字的動作停了,她心中默然喟嘆。

“她說,情斷恩絕,永不複見。”

慕容度手中的筆很久都沒有落下去,只是握得越來越緊。

他其實心中并不痛,只是覺得很空而已,也許是因為痛久了才會讓自己麻木。她對他原本就沒有情意,不過是恩情。

現在他連她對他最後一點點恩情都耗完了。

白旋好輕輕嘆氣,夏青若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怨恨,她不過是決絕。

原本已沒有了可能的事,她寧願斷得徹底幹淨。

但是白旋好還是忍不住提醒,“有些事情雖然不一定能夠挽救得回來,不過,若是誠心也是能感動人的,皇上不如——”

“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慕容都再次打斷,仿佛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面前的奏章上,他已經不想再去聽到和她任何有關的事情。

但是那一夜,不知為何,慕容度卻乘着轎辇停在宮道內良久,往前,便是冷宮,往左,便是白惜妤的琉宮。

他看着冷宮落在渺遠的黑暗中,那月色似乎也是冷的。

也許是自己變得懦弱了,他沒有勇氣面對她。終于靜靜地吩咐太監往琉宮而去。

三年後。

時光又是一場變遷,後宮的人早已換過幾回,唯有白旋好和白惜妤倆姐妹依然恩寵常在。

白惜妤生的小皇子已經四歲,非常的俏皮可愛。

有一日,慕容度正在軒轅宮裏批改奏章。小皇子默翌樂颠颠地跑到慕容度的身邊,撒嬌道:“父皇。”

慕容度微微一笑,抱起來,“翌兒,又重了。”

小皇子默翌擦了擦鼻子笑道:“哪有?父皇就會騙人。”

慕容度笑着,忽然間他手中攥着一塊玉佩,他拿過一看,認出那是當年杜遠遠送給夏青若的傳家之寶,夏青若一直随身攜帶着。

只是玉佩上竟然有燒焦着的痕跡。

“翌兒,這塊玉佩你是在哪裏撿的?”

“就在花園裏的一個角落裏,他們都被發現,就我發現了。”小皇子拍了拍胖胖的胸口。

慕容度放下他看着這塊玉佩良久,忽然問道:“她怎麽樣?”

已經四年了,他一直不停地遏制住自己,可仍是無法忽略掉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每當碰見稍微一點和她有關的事物時,曾經的記憶就會撲面而來。

她是他的命,他的蠱。

因為太過重視,所以才不敢觸碰。

黃公公有些吃驚,三年來所有在慕容度身邊的人都不敢提夏青若三個字,因為皇上聽到這三個字後總會長久的沉默下去。

“這……”

慕容度聽黃公公的聲音有異,起身厲聲問道:“她出什麽事了?!”

黃公公立刻跪下戰戰兢兢地說:“這……青妃娘娘早就死了呀!三年前冷宮大火,所有人全部被燒死了,屍骨無存。”

慕容度話還沒聽到一半,便沖了出去。

可是在他眼前出現的只是被燒焦後的殘垣廢墟,什麽都看不清了。

“三年前皇上下湖州的時候,冷宮的火燒了整整一晚上,皇後娘娘說,不用告訴皇上。只是近年來國庫一直入不敷出,這冷宮又處于偏僻的地方,所有一直都沒有修建。原本是說今年開春重建的……”

慕容度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只是定定地看着被燒後的宮殿,黑色的廢墟延伸到了天邊,有些已經冒出了綠色的青苔,昨夜下了一場雨,上面還有黒木加深的顏色。

像是在猙獰地刺瞎着他的眼睛,而那個淺笑時柔如梨花映水的女子卻再也看不見了。

她死了。

“青若……”聲音仿佛失去了魂魄和所有支撐自己的力量。

玉佩從他手心中跌下滾落,啪地一聲,終于碎了。

與此同時,高高的山頂上。

一個白衣女子站在岩石上俯瞰着喧嘩熱鬧的夏城,皇宮依舊華貴莊嚴,層層的紅色宮牆之間那些渺小的人已經看不清。

天空是肅穆地一片白色,偶爾有樵夫從旁邊經過,都會擦擦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從天而降的神仙。

白衣女子長裙被風吹起,臉上的面紗也輕輕地抖動着,直教人以為她會就此飛上天去。

她回過身。

高山上,一座無名碑赫然存在着。

“小姐,先皇和大小姐的屍骨已經找到了。兩個人屍骨已經交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只好一起合葬了。因為怕惹什麽事端,才沒有寫上名字。”

白衣女子站在墓前看着,陽光穿透樹蔭,在墓碑上打上了點點輝光,她的眼神平靜如水。

姐姐,也許你才是最好的,當你死的時候,你深愛着的人,也正深愛着你。

她轉過身,朝着身後的丫鬟說道:“走吧。”

-------------------------青夫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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