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在我五十歲壽辰的時候,皇上為我舉辦了夏國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宴會。

我坐在人群的最中央,受着萬前臣民的擁戴和朝賀,看着一場又一場最為絢爛的煙花。寂靜無聲的天空中,絢爛華光綻放,照耀了整個世界,微風吹起的時候,我耳邊的一縷白發被挑撥起來,輕輕地晃動着。

忽然而來的璀璨使我幾欲落淚。

流光流連在我的眼睛上,如同逝去的年華。

我并不知道該如何來敘述我的一生。

如同這場盛宴,一個煙花一個煙花絢爛綻放,占盡榮耀,而我不過坐在這裏。

等待人流散去。

惜妤和我并不是一母所生,惜妤的母親是夏國盛極一時的名妓,嫁給父親做第五房小妾的時候,已經二十五。

在惜妤五歲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也常常會牽住我的裙角,怯生生地叫着姐姐。

然而在她六歲,她的母親三十歲時,慢慢地開始失寵,因為母親沒有深厚的家世,她常常被其餘的幾個小姐妹欺負。

在被欺負或者誣陷的時候,惜妤常常什麽都不解釋,只是靜靜地看着那些欺負着她的人,還有随意怒罵她和她母親的父親。

惜妤并不是一個很有心機的孩子,在被欺負久了之後,她也只是常常蜷着雙腿躲在房間裏,一坐就是一整天,除了我,沒有人會關心她。

我或者是這府裏對她最好的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最受父親寵愛的七弟在水池旁不慎落水時,惜妤站在旁邊默然地看着,我才發現,她早已經變了,變得不像當初怯生生的小女孩。

她的眼裏有種平靜至悲哀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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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離去前,跟我說:“姐姐,我再不會讓人欺負我。”

那是我在她臉上最後一次看到的悲哀絕望而真實徹底的情緒。

此後,她和我徹底疏遠。

惜妤在十歲的時候,開始贏得父親的寵愛。

惜妤本就是一個聰明的人,她知道父親對待我們這些女兒的态度——一直不過是用來換取最有效的利益,所以她學着,一直在努力地增加着自己的籌碼。

學詩,學畫,學舞,學琴,每一件她似乎都要趕上我。

我也平靜至默然地看着這一切。

在我十六歲時,第一次參加百花宴。

衆位姐姐和姨娘們說我第一定能夠拔得頭籌,當我也自以為是這樣時,直到我碰見了她。

那個笑如一只梨花映水柔的女子。

百花宴一直是夏國的名宴,能夠來參加的女子幾乎個個都是姿容秀麗,才氣卓絕。

我從來不曾輕視或小看任何人。

然而直到我遇見她。

她進獻的是一株末顏。

半紅不白的小花,她也只說了一句話:“末顏是永不凋謝的。”

我忽然很想知道,能夠在所有人面前進獻一直永不凋謝的末顏該是如何的女子?

可是她很神秘,在宴上的時候一直沒有擡眼看任何人。

我進獻的是一枝冰梅,是父親從幾千裏外的冰川上找來的,在場上剛剛露出的時候,就已經在慢慢的融化,而我要做的只是在它融化的一盞茶的時間裏,畫出它的形态。

畫完成之後,冰才剛剛消融低下。

我知道我做得很好。

我聽得到周圍人的驚嘆聲,我看得到父親的欣慰模樣。

那麽多人把我圍在中央。

可是我看得到別人,卻看不到自己。

筆墨在我手中落下,我畫的是什麽?

有種感覺一直纏繞着我。她如同那般輕輕松松拔得頭籌卻永不凋謝的末顏,而我卻一直在緊緊地抓牢着這短暫的須臾。

時光到底應該是什麽樣的觸形?

在別人眼中,“冠絕天下,姿容出衆”的我,卻也不過是一個我。

妹妹漸漸地長大,拜得天下第一的畫家為師,開倉赈災,一舞傾城……而我在等待出嫁。

某一日父親宴請當時還是六皇子的慕容度時,我曾經和妹妹跑過去偷偷看過他,我喜歡他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時的淡雅,也喜歡他眼深如墨海的廣闊和平靜。

我喜歡那樣的男子。

惜妤卻對我說:“等他有一天當了皇上,我就嫁給他。”惜妤年少的眼神中雖然也有對英俊男子的傾慕,可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等到有一天,我自己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勢,就再也不會有人欺負我,我也就可以保護我想保護的人。”

惜妤的母親病了,房裏的丫鬟卻還是偷偷地欺負着惜妤的母親。

惜妤決定自己要強大起來,有一日,把自己的金釵送給了那個丫鬟,又說自己的金釵不見了,待到那個丫鬟房中找到的時候,命人狠狠地打了一頓,逐出府去,從此便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她。

她用她的聰慧證明了自己。

其實這點小伎倆瞞不過父親,然而他是欣賞的。

有些東西我一直都不明白是如何失去的,像是一直很寵愛我的父親漸漸把重心轉移到了惜妤身上,像是我一直很傾慕的夫君漸漸把心放在了另外一個女人身上。

而我就一直在他們的身邊。

在我成親的第一天,我就明白我的夫君不是能為任何人能夠改變的人,他心懷着天下,所以也懷着千千萬萬的女人。

所以我知足,我陪在他的身邊要的只是一個和他能夠一同提起的名分。

六王爺,六王爺妃。

然而為什麽他會願意為另外一個女人改變?當夏青若有謝朗在身邊的時候,我就明白她的心只在謝朗的身上,為什麽他要去得到一個原本不屬于自己的女人。

情這一字,到底為何?

我看着她在宮中得盡榮寵,我也看着她的失落和寂寞……因為明白,所以懂得。并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想待在這世上最尊貴的男人身邊。

很多事情都是我在幫她阻擋。

她并不是不知道,所以當我謀害了她的孩子的時候,她并沒有怪罪我。

有些女人間的情誼并不是體現在長久的相處中的陪伴,而是只要一個眼神,她就懂你的心思。

只不過他對她的感情卻越來越深。

也許她是有心動的吧,我曾經想過,若是她真的喜歡上了他,他也許也就不會死得這樣的寂寞。

盛世煙花,如同一場一場絕世紅顏的傳奇正在上演。

夏青若不是一朵可以待在宮裏的花,若是沒有了他的寵愛,其實,她也就什麽都不是。

然而唯一不同的是,無論是不是,她都只是她自己。

開也由她,落也是由她。

在她被打入冷宮的時候,我常常去看她,她生活得很自在,一個女人并不是一定要一個男人陪在身邊才能夠不寂寞。

看着她站在滿院的落花中間,靜靜微笑的模樣,那個時候我明白,她已找到了她自己真正的歸宿。

在很大一種程度上,是我幫她以及冷宮的所有人逃了出去。

為什麽一定要去等一個男人的寵幸呢?即使他愛她,也依舊可以把她打入冷宮,也依舊可以重新有別的女人,即便情深如海,到最後也仍舊沒有勇氣跨進她的宮殿一步。

何必要等一個随時可來,随時可去的人。

如果他真的棄你而去,那麽你依舊什麽都不是。

然而她并不知道,有些男人的愛,真的可以情深似海。

在他得知她死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待在靜宮整整一夜。他似乎沒有任何的變化,只是不再寵幸任何人,也只肯在靜宮休息。

靜宮裏的東西都完全不準變,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人如何度過一個一個沒有她的長夜。

只是看着成天一大摞一大摞的奏折送進去,再送出來……送進去,然後再很快很快地送出來,他只是用這些麻痹自己。

黃公公說:“皇上每一夜,每一夜批改完奏章之後,都只是靜靜看着案幾上的燭火。”

漸漸的熄滅,換了一根,重新亮起來。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在既短暫又長久的生命,到底有什麽是永恒不變的?

他只有三個兒子,惜妤的兒子慢慢地長成了一個聰慧明智的皇子,可是他怕要是立了默異,白家的勢力會竄起來,所以他一直在鎮壓着白家的勢力。

直到最後,仿佛功成身退,他終于感染風寒,卧床不起。

那已經是她“死”後的十年。

默翌長到了十四歲成人。

默翌輔政的時候,他不用批改奏章,只是日複一日地看着靜宮院前的菊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仿佛滄海,仿佛桑田。

轉眼間,他已經三十七歲了。

秋風起來的時候,他都是整夜整夜地站在窗前。

也許是回憶,也許只是悵惘,也許什麽都不是。

在他卧床養病的期間,他只問過我一句話:“她是不是還活着?”

我的這點小伎倆怎麽可能瞞得了他,可是他并沒有去找她。

他知道的吧?

他在放她自由。

在他臨死之前,我終于捎信給了夏青若,讓她回來。

我知道,青若也始終是孤身一人,謝朗已經和蘇瑪成親,鄭明在邊關戰死。

她知道鄭明也喜歡過她麽?

蘭兒始終還在。

宮門邊上的草木已經荒涼,她出現的時候,我仍是吃驚。

整整十年,她仿佛什麽都沒有變,還是如同十六歲的少女,身穿白衣的她從宮門裏進來的時候,全身都仿佛在散着一層渺茫的光。

惜妤說她變了,凡塵俗世不會再在她的心間。

她終于告訴了他,她其實也是喜歡過他的。

“說愛也許并不準确……”她說着。

她送給他的那個并不是護身符,而是她十歲那年求的姻緣符,用來送給自己命定的良人或意中人,裏面只有一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也許這才是世上最美好的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笑了,也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原來是朕親手扔了它……”

他閉上眼睛,我看着一顆淚珠從我心中睥睨天下的皇上,我一生中最愛的男人臉上流下來。

然而他睜開眼睛,微笑着,“……朕放手,朕放你走。”

只有三天,她陪在他身邊的時光只有三天。

三天來,夏青若一直日夜待在他的身邊,看着他夢中靜靜的微笑,和衣擁着她的時候,也仿佛能從微笑中流出淚水……

他的思念太深太深。

總會覺得這只是一個過于缤紛的夢境。

在一個晴朗的午後,陽光打進院子裏。

我和惜妤站在他身邊看着他慢慢地閉上眼睛,依舊緊緊握着夏青若的手。

我看着我從十六歲時就全心全意喜歡的男人閉上眼睛,我看着夏青若平靜面容上無聲的悲哀,我看着從十歲時就發誓不再哭泣的惜妤寂靜無聲地流下了一滴眼淚。

我們都愛過他。

惜妤也愛了他很久很久,從十二歲,到現在。

然而她只是靜靜任由淚痕幹涸後,走到門外的黃公公冷靜地說:“皇上,崩。”

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那個崩字所帶來的意味不僅僅是他的逝去,也是惜妤的終結。

夏青若在他死後,只是站在靜宮他常站的位置,看着已經經過幾番變幻和開謝,卻還是似同原來的菊花。

歲月如歌。

最後,她離開,再也沒有人能夠找到她。

她本不過就是一縷盛世傳奇,穿行世間。

墨翌在看她的第一面,便吟出了,“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的語句。

也許這才是他一生的寫照。

佳人難再得。

他死後,遺诏立默翌為太子,惜妤被下诏賜死陪葬,我這才知道,這就是默翌當成天子的條件。

我成了聖母皇太後。

惜妤終于保護了自己想保護的人,她的母親在病逝之時,一個名妓,用了夏國最盛大葬禮安葬。

再也沒誰敢瞧不起她。

她始終做到了。

煙花燃盡,這世上最盛大的兩個盛世傳奇,終于沉寂。

而我……

發鬓斑白,夜空沉靜,寬大的鳳擺逶迤于地,我不過一直獨自坐在這裏,等待人流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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