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朋友

朋友

韓呈在覃禹炒菜的時候,靠在廚臺邊兒,往嘴裏丢櫻桃番茄,一會兒一個。

“那個什麽,”他瞟了眼客廳看動畫片的小澤,想了想,“有點事兒,覺得有必要告訴你。”

覃禹頭也沒擡,“說。”

“我覺得吧,”韓呈扭過頭,“我有必要跟你好好探讨一下教育這個問題。”

“教育?”覃禹擡起眼皮,“對你的教育嗎?那确實有必要。”

“什麽我的教育,”韓呈啧道,“是說你倆孩子的。”

“你還不如我倆孩子,”覃禹随口道,“他們挺好的,你別沒事找事兒。”

“什麽叫我……”韓呈委屈道,“你怎麽這麽不識好歹,狗咬呂洞賓。”

“所以你啰裏吧嗦到底想說什麽?”覃禹鍋鏟子敲了敲,“你覺得我管的太嚴了還是太松了,還是你有什麽更高瞻遠矚的建議?”

“我是說,你應該多關心關心他們的,這個心理問題。”

“心理?”覃禹放下鍋鏟,朝客廳瞄了眼,愣道,“看貓和老鼠不正常嗎?”

“……”韓呈默默組織了下語言,“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多跟他們交流,溝通。比如問問最近學校過的怎麽樣,有沒有交到新的朋友,有沒有學到什麽新的東西,就是去,主動了解他們的想法。”

“……”覃禹沉默了一會兒,看向他,“這些事情我管的不多,不過我覺得我能夠提供給他們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或者說一份優越的資源,這就足夠了。至于其他的,只要在一個可控的背景下生活,就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背景是死的,但人是活的。”韓呈嘆了口氣,“的确,你給他準備了別墅居住,準備了豪車接送,連學校都是一等一的。你覺得這樣的環境就萬無一失了。”

“難道不是嗎?”覃禹問,“我從小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我家人幫我鋪墊好一切,然後告訴我以後所有的路都得我自己走,他們不管過程,也不會問你摔了多少次跤,每天的心情怎麽樣,就好像假如你心情不好他們是沒義務幫你一樣。”

“很多東西來源于個人,自身沒辦法消化或釋懷的就要想辦法去克服,而不是自己沒有嘗試過就一味地向外界求救。”

“那是你,不是我們,更不是大家,”韓呈說,“你對自己嚴格,你吃了多少苦,不代表你的孩子也要和你走一樣的路,那樣太殘忍了。”

“殘忍?”覃禹笑道,“你看看現在的我,什麽都有了,不用靠任何人,還可以給予別人很多,沒有負擔,沒有壓力,這樣不好嗎。我希望我的孩子未來也可以活成我這樣,自由潇灑,不需要卑躬屈膝,不用随便受氣,這樣不對嗎?”

“活成你這樣,什麽樣,像你一樣除了錢什麽都沒有,連生了病也只能咬着牙一個人去醫院?”韓呈蹙眉,“我一直很奇怪,我原以為其實你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缺乏什麽。可是你在對待孩子上一點改進都沒有?”

“我缺乏什麽?你覺得你就清楚了?你覺得我自己沒有看清的東西,你一個二十出頭,和我相處不到半個月的人會了解?究竟是我自大還是你真的白目。”

“還有,我既然可以自己去醫院為什麽要麻煩別人陪我,我自己有能力做好的事為什麽非要假借他人之手多此一舉。”覃禹深吸口氣說,“在你們看來我是孤獨,無助,那是你們的眼光局限跟我無關,不要随便評判別人的生活揣測他人的心情這是基本素質。畢竟人和人,就是不同的。”

“我沒有那樣想過,”韓呈沉聲道,“我不是想否定你現在的生活方式,也并非要揣度甚至替你安排,主張些什麽。我只是想告訴你,每個人心裏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缺口,不願暴露出來理所應當,但你不能把這種缺口重蹈覆轍在你的孩子身上,這樣是不公平的。”

“缺口?”覃禹把鍋鏟狠狠往鍋裏一擲,雙臂環抱胸前,冷聲道,“那你說說,我心裏的缺口是什麽?我一直想要而不得的是什麽,我最缺乏的又是什麽?”

韓呈望着他,眼光複雜,欲言又止。

“就知道你無話可說。”覃禹輕嗤一聲,轉過身繼續炒菜。

韓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眼底的光逐漸聚攏。

“你想要一個家。”

“……”覃禹後背一僵。

韓呈深深地望着他,輕聲道,“你想要一個完整的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覃禹握着鍋鏟的手猛地打滑,掌心涔出細汗。

“從那天在醫院,你告訴我,你想吃外婆最後一次做的飯,”韓呈聲音又低了幾分,“我就想,其實你內心深處,是渴望家的感覺的。”

“這種感覺,你在父母那裏沒有找到,在姑姑那裏也沒有發現。”

“但你還是希望能有一個家,只是沒有真正遇到合适的。”

覃禹沒有轉過身,但韓呈隐約覺得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說了這麽多,其實我只是希望你,多關心關心孩子。他們需要的,更多不是玩具和學校的教育,是你的陪伴。”

“你從沒有真正獲得過的,那個完整美好的家,就不要讓你的孩子和你一樣,一起失去,從小失去。”

“他們真的很愛你,小澤很懂事,也特別乖,但你不要等到幾年之後才開始後悔,如果有那麽一天,他們成為了二十年前的你,你就會知道,你又一次失去了對你至關重要的親人。”

韓呈苦笑一聲,“我也是大學才明白,完整的原生家庭,是每個人心底難以觸摸的一個地方。無論是渴望,還是懷念,那都是一種宿命,擺脫不了的。”

不知怎麽,他又想起了他的母親,想起曾經同樣支離破碎的那個家,他努力挽回,不斷想修補的那個家。

韓呈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廚房,覃禹低着頭,看着鍋裏完全熟透的魚,僵硬的手指無力地攀着桌沿。

頭很沉,好像很難擡起來。

覃禹覺得眼睛有些癢,有些酸,還有些脹。他揉了揉,越揉越紅。

吃飯的時候,倆人很少見的沒怎麽說話,韓呈一直低着頭往嘴裏丢菜,覃禹吃了幾口,覺得食不知味,筷子慢慢地放下了。

小澤偷偷看了眼覃禹,又看了看自己碗裏沒刺的好幾大塊魚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推了推覃禹的胳膊。

“爸爸。”

覃禹始終微蹙着眉,沉浸在自己的思考裏。

小澤又輕輕抓住了他的手,“爸爸?”

覃禹感到右手被一股溫熱包圍,回過神來,“怎麽了?”

小澤指了指自己的碗,“魚好鹹呀,我只吃了一塊,不想吃了。”

“鹹?不會吧,”覃禹端過他的碗,筷子夾起一塊嘗了嘗,

“正好,肉可嫩了,本來我還擔心燒老了,”覃禹問道,“寶貝兒,是不是你口味變淡了,爸爸下次煮清淡一點。”

“好,”小澤甜甜地笑道,“爸爸,你把魚肉都吃了吧。”

覃禹一怔。

“多吃點兒,”韓呈低着頭突然來了句,“孩子專門給你留的,別糟踐人心意。”

覃禹看了看韓呈,又看了看抱着他的胳膊,小臉往他身上貼的小澤,心裏一陣暖烘烘的。

他睫毛顫了顫,手不經意地,摸了摸小澤的頭。

小澤往他懷裏又鑽了鑽。

覃禹鼻子一酸,他又想起韓呈方才在廚房說的那些話。其實整個晚飯,他一直在想。

晚餐後,韓呈主動要求洗碗,小澤開始寫作業,覃禹本來是打算回書房看會兒文件,想了想,重新拐回了客廳,坐在了小澤的旁邊。

小澤驚訝地看着他。

“不是要寫作業嗎?”覃禹本來就不太習慣,被孩子這麽一瞧,更不習慣了。

“我陪你,”覃禹吞吐着憋出不算流利的幾個字,“你寫作業,我陪你。”

小澤眼睛一亮,開心地叫出聲,“謝謝爸爸。”

覃禹鼻子猛的一酸。

這種事兒,孩子還要跟他說謝謝,覃禹想,他這個爸爸,究竟是做的有多差勁。

小澤寫了會兒作業,韓呈就端着一盤子洗好切好的水果過來了。

“勞逸結合,”韓呈用叉子叉起一塊菠蘿遞到小澤嘴邊,“來寶貝兒,張嘴。”

小澤咬得格外帶勁兒,“好甜呀。”

“吃東西聲音不要這麽大,”覃禹溫柔地笑了笑,“別人聽着不禮貌。”

小澤認真地點點頭,“知道了爸爸。”

“行了,自己家哪兒來這麽多規矩,”韓呈笑着叉了一塊梨,朝覃禹擠擠眼睛,“來,以梨代酒,敬咱們日理萬機的覃董百忙之中,竟肯抽出時間來陪孩子寫作業做手工,可喜可賀。”

“再埋汰我,就再去刷一遍碗,”覃禹哼笑道,手裏還拿着剪刀和小澤的彩紙,“你們先吃,我等會兒再說。”

“等會兒,再等就明天早上了,”韓呈說,“人醫生那天怎麽說的,多吃蔬果,這麽快失憶了?你這破記性還能談好生意。”

“我談不好生意也會整治你,”覃禹朝小澤笑道,“幫我打他。”

“哥哥可是剛給你吃了超級甜的菠蘿,你确定要恩将仇報?”韓呈裝着動畫片裏老巫婆的聲音。

小澤捂着嘴偷笑,扯了扯覃禹的衣袖,“爸爸,多吃水果對身體好,還能長高。”

“你多吃點兒水果,就能和小呈哥哥一般高了。”

“那還是不可能的,”韓呈得瑟道,“你爸吃一輩子水果也不會有我高。”

“智商比你高就行了,”覃禹不甘示弱地揚了揚眉,對小澤說,“你多吃點兒。”

韓呈遞了一塊梨到覃禹跟前,“張嘴我喂你。”

“我忙着呢,”覃禹拿剪刀仔細把彩紙剪成機器人的形狀,“你小心點兒,梨子的水都滴我紙上了。”

“那你倒是趕緊吃啊,”韓呈趁他張開嘴準備說下一句話時,飛快地把梨送進了他嘴裏,“好吃嗎?”

“挺甜,”覃禹嚼了半天,“下次切小點兒,想噎死我。”

韓呈低聲笑了笑,“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小澤舉着作業本放到覃禹眼前,“爸爸,這道題好難,我不會做。”

“怎麽會不會,老師不是都教了方法嗎?”

韓呈趕緊輕咳兩聲,“你當誰都跟你一樣,要是老師只教個方法大家就都能學會,還要學校幹什麽,直接網絡教學就行了。”

“是吧?”覃禹點點頭,“我也一直覺得網絡課堂是個好東西。”

“……”韓呈無語,“我這麽說不是讓你來贊同的。”

“不過你說的确實沒錯,”覃禹沉思了一會兒,“等我回北京了,就找相關方面的朋友問問,要是能在這領域做個投資,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韓呈默默豎了豎大拇指。

覃禹就着小澤舉着的本子看了會兒那道題目。

“這個,”他望了眼韓呈,“你去問問你小呈哥哥。”

“你小呈哥哥碩士名校畢業,這種題肯定會。”

“……”韓呈被葡萄嗆了喉嚨,“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大學生其實一高考完所有知識點兒都忘幹淨了嗎?”

“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覃禹不懷好意地笑道,“因為你出類拔萃。”

“……”韓呈呵呵道,“謝謝您擡舉。”

他叼着牙簽看了看題,“不過我真不會,英國的教育和這邊差異很大,有些知識其實是沒辦法觸類旁通。”

“你不是學霸嗎?從小到大的學霸,”韓呈笑道,“你要說你不會做,那可面子上有點挂不住了。”

“……”覃禹讪讪道,“術業有專攻,沒有人是全才。”

韓呈挑了挑眉,無聲地笑着。

小澤見他倆一會兒一個臉色地擠眉弄眼,“所以這道題還做不做?”

“做,當然做,”韓呈想了會兒,對覃禹說,“我有個方法。”

“你能有啥好方法,”覃禹,“說來聽聽。”

“我之前在學校幫導師做課題的時候,經常需要Teamwork或者是共同準備一次Presentation。”

“這個确實,”覃禹點點頭,“就像現在在公司也是,比如每周一的例會。”

“當時我們除了用一些,類似Google這樣的索引,還會用到比如MySpace,FaceBook這樣的偏社交性質的軟件。”

“這個是需要的,”覃禹說,“其實有時候查找資料不一定要局限于太過官方或者權威的系統,因為它們雖然接收實時信息的速度快,但是消化較慢,尤其是把它轉化為标本性知識更是需要嚴密的審核過程。那麽在這種時候,媒體,新聞等傳播媒介的作用反而更大。”

“沒錯,”韓呈笑了笑,“所以那時我們甚至用過Instagram。”

覃禹也跟着笑了,“學習社交兩不誤。”

“因此,你可以嘗試用一下國內的社交軟件,把問題發布出去,說不定就會收到意料之外的驚喜。”

覃禹挑了下眉,“你繞了一大圈原來是為了說這個?”

“為了在你面前顯得我不是那麽的淺薄,必要的表面功夫還是要鋪墊的。”韓呈笑眯眯道,“這都是跟你學的。”

覃禹啧了兩聲,“照你這樣講,我直接下個搜題軟件不是更方便。”

“機器講解怎麽能比得過人工,”韓呈說,“而且,為了讓孩子不養成依賴,那些軟件,我建議還是不要用,對于鍛煉他們的獨立思考的能力,作用甚微。”

“你手機呢?”韓呈問,“拿過來,幫你發個朋友圈,問問他們有誰會。”

“你別胡鬧,”覃禹眼睛一瞪,“我那朋友圈都是發些正經東西的。”

“你什麽意思啊?”韓呈眨眨眼,“你現在是在說你兒子的作業不是正經東西對嗎?”

覃禹一語被噎住。

“那你跟我說說,”韓呈狹長的劍眉一跳,“你朋友圈都發些啥平時?”

覃禹認真沉思了一下,“美元彙率的變動,股票的漲跌,還有重要證券交易所的行情分析,還有……”

“……”韓呈嘆道,“行了,你發那些東西,人家随便哪個網站都能看,誰會專門去瞅你的朋友圈,就為了看看人民幣又漲了幾毛錢。”

“……”覃禹不滿道,“你懂個屁,這象征着一種生活态度,相當于間接地告訴別人你是個什麽樣的人,這是種自我形象的樹立和保護,對于做生意談合作那都是……”

“夠了夠了,條條框框的,聽着就煩,”韓呈擺擺手,“趕緊的,幫你發一條。”

“我不想發,”覃禹遲遲不給他手機,“人家一看肯定覺得我智商低。”

“你智商要高倒是把題做出來呀,”韓呈哭笑不得,“讓我親自替你掀了廬山真面目。”

“真的要發?”

“孩子寫完作業還得睡覺,難不成你想耽誤他的時間。”

“……”覃禹嘆口氣,揉揉眼睛,“那你發吧,我自己先在網上搜搜,說不定直接就會了。”

“你說現在的出題人都是怎麽想的,那題目我都看不懂。”

“自己的問題就別怪人家。”

“……”

過了大概十五分鐘,韓呈拿着手機叫出聲,“還真有人回複,你朋友可以啊。”

“……”覃禹疑惑地接過手機,“不會吧?”

那條朋友圈底下,評論第一條:

唐青揚:禹哥,你被盜號了嗎?

覃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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