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往事如煙
往事如煙
打賭這個事我是很在行的。
雖然我師父只有我這麽一個徒兒,但是我時常與百花仙子的徒弟阿黎玩耍切磋。
天界裏時常有各種賭約,比如下注比翼鳥族那位可能生的王後這回又下了幾個蛋。比如下注那晚風高夜黑之時在後花園與二郎神拉拉扯扯的女仙到底是誰。
我百戰百勝從未輸過,阿黎百戰百輸從未贏過。阿黎的厲害之處是不管輸幾回,她都能忘得一幹二淨樂此不疲的下新注,精神十分可嘉。
我之所以會贏是因為我識得兩寶,銀獅和淺澤。雜事問銀獅,女人的事問淺澤,百戰不敗。
此時,這位出塵的男子這麽一說,可知兩點,一是他看出了我是一介小仙,眼神不錯。二是他碰見個人就開口要來打個賭,要麽他很無聊要麽他賭瘾甚重。
娘親說,別人需要幫助時能伸出援手便伸出援手,說不定人家就重金謝你了。
我對他淺淺一笑:“賭什麽?”
他的唇角微微一翹:“賭這裏有幾棵梅花樹。”
我一愣,這賭注着實無聊了點,不過打發打發時間倒也可以。
我變了把團扇出來搖了幾搖,說道:“這卻是有點不公平。我又不知你何時來,是否已數遍了這片梅林。”
他淡笑一記,行了過來,若是再配點微風,那風姿簡直傾國傾城。他真誠地望着我:“我并未數過。不過既然你這麽想,我可以在此不動,而允你四處走動。你看如何?”
我一琢磨,不吃虧還占了便宜,便回道:“那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光,清清淡淡的吐言道:“若你贏了,我便送你一把夢回鏡。若你輸了......”他對着我一笑。
我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眼皮跳了一跳。
“若你輸了,我要你的眼淚。”他望着我的眼睛,彷佛我的眼睛裏能淌出何其珍貴的東西來似的。
我聽罷松了口氣,不僅輕松了,還有點激動。夢回鏡可是天界至寶,一鏡在手,天界獨尊。誰都來求着你,只因夢回鏡可看見任何人的前塵往事,于是許多女神仙都想看看意中人或夫君的往事,特別是情感上的往事。要是得手了,就可以看到遙...我轉念一想,他就算了。我可以睡前随意看看銀獅的放浪舊事,回頭取笑他一番。說不定還能看到阿黎撲朔迷離的身世。
此神仙竟然有夢回鏡,倒也許是個不一般的人物。
如此貴重的寶貝,用我的眼淚去換而已,此賭注太值了。
我當機立斷的将團扇一拍:“成交。”我看了看他的墨色寶石般的雙眼,好奇道:“這位仙人,為何要我的眼淚?你自個兒沒有麽?”
他攏了一襲花雨,似笑非笑不答話,神秘兮兮的。
我不再多想,既然遇到如此好事,我總歸要試上一試,不枉我賭聖的名頭。
我飄來飄去的将梅花數了個遍,連角角落落裏的幾株梅花苗子都數了去,胸有成竹的飄回他面前。
他依然還挺悠閑的賞着花,在最盛的那棵花枝下,紋絲未動。
我舒了會氣兒,找個塊石頭坐着,将團扇收了,對他笑了笑:“這裏共有四十九棵梅花樹。一棵不多一棵不少。”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也笑了笑:“你輸了。”
我張口結舌,吃了一驚,不服道:“那你說說是多少棵?”
樹梢飄下幾朵花瓣,他轉頭望着身旁那棵梅花,帶了許深情款款,說道:“一棵。這裏就只有這一棵梅花。其他的都是它的根衍生而長,供養而開。”
這倒奇了,從沒聽說過梅花的根還能連着根,再從地底頭竄出樹兒來的。
“這沒根沒據的,我可不服。難道還把這些樹都掘了看個究竟不成?”我瞥了他一眼嘟囔。
結果我話剛說完,只覺得眼前劍光一閃,地上已被他劈出一條縫來。
我起身激動地拿團扇指着他:“你...你...豈能傷害草木?”
他從容地招呼我過去看,我湊上前去一瞅,那泥土被幹淨利落地劈了條縫,清清楚楚地看得到粗壯的根系,絲毫未傷及樹根。
而兩棵梅花樹之間的根卻是連着的同一條。
我沉默半晌。
思考着如何才能抵賴。
“你輸了。履行諾言。”他提醒我。
我輕咳了聲道:“即便這兩棵真如你所說,可其他的我又不知,許是巧合呢?”
他握緊劍準備再劈,我慌忙攔住他,咬牙切齒道:“算你狠。好好的花林非被你毀了不可!輸就輸。但是本仙現在哭不出來。你看着辦。”
我瞪了他一眼,蹲下将方才的縫隙用土細細埋着。
他輕飄飄地說道:“這又何妨,這林子遲早會毀了。”
語畢他也蹲了下來,攜來一股花風。
他從袖口掏出一個東西,往我眼前一放:“雖然送不得你,可借你看看還是可以的。不如給你看看我最喜愛的往事。”
我一瞧,竟是夢回鏡,相當喜悅。
栩栩如生的紅蓮紋鑲着鏡邊,光潔無瑕的鏡面中已出現了一個畫面。
我看着夢回鏡,像是被吸進去了般,身臨其境。
一切真實得不可思議。
那是一片比這更美的梅林,花似細雪,輕舞飄落。
陽光和煦地灑在樹下挺挺立着的身影上,泛着金色的光暈。
那男子只着了一身素衣便服,黑綢般的長發随風微揚。看不清臉龐。
“師父!”遠處一聲甜甜呼喊,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女奔了過去,秀眉大眼,出落得十分标致,那神态卻熟悉的很。
男子緩緩轉身,淡笑如蘭,那面容竟是遙止。
我的心砰砰直跳了兩聲。
那少女一身玄布衣,頭上的兩髻稍顯淩亂,一個已散了一半。
一到遙止面前,她便委屈的低下頭,喏喏的低喊了聲:“師父。”
遙止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将她松散的頭發捋整齊,笑道:“又和阿錦打架了?”
少女鼓起了腮幫子,氣呼呼地說:“都是師父你!給我穿的這身黑不溜秋的衣服,才讓阿錦取笑我是塊黑炭。”她似乎越想愈發委屈,“阿錦天天都打扮的跟個仙子一般,她師父天天都給她換好看的衣服,那發飾變換花樣還都不一樣。”
她抓着頭上的髻,索性将其解了,一頭流泉般的烏發便垂了下來,她生氣又委屈,帶着哭腔撒嬌說:“我不要天天盤成這樣,師父,我不要被阿錦取笑。嗚嗚嗚。”
遙止看着她未語,任憑她拽着他的袖子又是擦眼淚又是擦鼻涕的,随手摘了頭頂上一朵開得正好的梅花。
将少女拎直,順了順她的長發,将梅花別在發際上。
順手抹了少女臉上的淚珠道:“你倒是天天變着法跟我鬧脾氣。”
那少女的大眼睛看了眼遙止,撫上耳際的梅花,粉唇張了張,低頭羞澀地撚了會衣角,問道:“師父,我美嗎?”
遙止将目光放至遠處,嗯了一聲。
少女破涕為笑,拍手歡呼了聲:“師父最好了。”作勢往遙止懷裏奔,似乎要給他一個擁抱。
被遙止一把摁着腦袋,她便變成小胳膊小短腿,奔不過去了。
她埋怨地喊了聲:“師父......”
“回家。”遙止松了手便徐徐往前走去。
少女追上前,一把牽住他的手:“師父,今晚給你做酒花魚可好?”
遙止松開她的手道:“這麽大個人還與小時候一般,要我牽着帶路?”
“我不認識路嘛。師父真壞。”說完又将手拽着他的衣袖跟着。
她輕輕拉了幾下他的袖子:“我永遠都不離開師父可好?不離不棄,長久相依。”
遙止頓住腳步,轉頭看着她:“從哪學的這些?”
“司命星君的戲折子就是這麽寫的。”
“今後不許再看。”
少女停下腳步,低頭不語。賭氣般不再邁出一步。
遙止徑直往前走去。
卻又在餘晖中折了回來。
牽起她的手,再次緩緩往前行去。
花影間兩個一高一低的背影,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影子,是無縫的銜接。
“我永遠都不離開師父,好麽?”
“嗯。”
“師父也永遠都不離開我,可好?”
“嗯。”
她是夜月,遙止的徒弟。
情不知所起,不知所深。
天真爛漫的她,卻歡喜的許下如此天真爛漫的承諾。
胸口突地湧了幾股悶愁,我扶着隐隐發疼的腦袋,感覺十分不好。
心頭不是滋味,心口不是滋味,全身都不是滋味。
我閉眼養息了會,再睜眼,夢回鏡裏卻又是另一番情景。
殘陽如血,同樣的梅林,花卻開得寥寥幾枝,已是調零的季節。
一身深紫紗衣的遙止,望着遠處,目光飄渺。
夜月已是亭亭玉立的仙女,如同夕顏花,清瑩似月,高潔美麗。
她只在他不遠處立着,已不像小時那般親近,就似中間隔了層什麽,不可逾越。
她對他微微笑了笑:“恭喜師父。”
遙止依然立着,淡淡地回了聲多謝。
她袖口露出的半截手指緊緊地攥成拳頭,語氣卻是竭力抑制的平淡如水:“明日,徒兒一定多喝幾杯師父的喜酒。”
遙止未看她,點了點頭:“好。”
她望了他許久,許是希望遙止看他一眼,許是單單的想多看幾眼遙止。
半晌,她低頭輕聲道:“那麽,徒兒先走了。”
回應她的只是沉默,這流轉的空氣裏,也都是沉默。
她走向夕陽,漸漸消失在餘晖中。
遙止終是回首,望着她逝沒的方向。
金黃的光輝中,有個人影又漸漸出現,越來越深,越來越近。
夜月幾乎是奔跑着回來,在他三步之遠的地方停下。
就如同那天,他折回來找她般,她也折了回來。
她一步一步踏至他的跟前,肩膀似乎微微顫動,欲言又止。
像小時那般緊緊地撚着衣角,卻極力柔聲道:“師父...徒兒給師父縫了一半的袍子,你到時讓..師..師娘再繼續縫上,可別浪費了。”
她說:“師父,花圃裏的那株海棠并不愛喝你特制的藥湯,你可記得不要再灌它了。”
她說:“師父,你一直找不到的那柄描金扇,是我藏起來了,就在我屋子裏的匣盒中,你記得去取。”
她說:“師父,今後徒兒不在師父身邊,師父好好照顧自己。”
“嗯。”
她又自嘲的笑了笑:“卻是徒兒多想了,師父自有人照顧。”
她停頓片刻,擡頭直直凝視他的眼睛,柔水萬千:“師父,你曾說,永不離開徒兒,你...為何食言?”
他的眼裏有那麽一瞬的閃動,卻淡淡回道:“那只是哄你的兒戲話罷了。”
她輕輕笑了聲,苦着眉,哀着眼:“這确是徒兒天真了。師父可當真是個壞蛋。”
遙止屹立的身子動了動,像是忍着什麽,眸子裏藍幽深的如同黑譚。
他緩緩開口,卻只留了句:“婚宴還有待張羅,為師先行一步。”頓了頓,便獨自離去。
她朝着他離開的方向執了一個東西,自語道:“師父你騙人。師父可當真是個壞蛋。是個壞蛋。”
她的雙眼在餘光中晶瑩閃動,她微微仰頭,撩了枝頭上那朵還未殘敗的梅花,輕輕地別于發際,低語着:“師父,我美嗎?”
“師父,我永遠都不離開師父可好?”
“師父,不離不棄,長久相依,可好?”
終是一聲微微的嘆息,“不離不棄,長久相依。只是妄語罷了。妄語罷了。”
地上有一絲金光閃動,卻是一個金絲荷包。
我的心頭彷佛有無形的東西纏繞了上來,緊緊地箍着我的胸口。
似玉瓦破碎,充斥着我的整個心房。
我喘不過氣來,捂着胸口才發覺我竟在微微抽泣。
夢回鏡早已被收回去,不知不覺間,滾燙的淚珠滾了下來,
落于裙上,落于泥土裏。
我竟如此深入其鏡,可心痛的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
揪心的痛,痛得腦子也混沌。
仙人對我微微一笑:“成了。”
我抹了把眼淚,紅着眼眶看着他:“你為何知道我會哭?”
他卻放眼望着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麽,看了我一眼:“你不就是要嫁給遙止的那個小仙麽?你寫情詩給我們遙止,聽說還翻牆與他幽會?”
“......”他知道得還真多,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我又抹了把眼淚,問道:“你怎知是我?”
“你和素夭說得那麽大聲,我碰巧聽見罷了。”只見他目放一處,眉梢染上幾許驚喜,自語道:“有了!”
我心想我們哪有說得那麽大聲,明明就是偷聽!
只見他快速行至梅林角落,那方向竟泛着一束奇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