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儀蘿到底還是病得厲害,茶水才剛抿了兩口,手腳就軟得支撐不住,手一松,茶杯順着幾案骨碌碌滾将下去,落在地上就是一聲脆響。

不過就是一套粗陶的茶具,再不值什麽,儀蘿還記得,在她還小的時候就得着了一套紫砂描畫的茶具,那是前些年底下的人獻給顧氏的,一共有四套,分別取了梅蘭竹菊的意頭,府裏的四位姑娘一人得着一套。

像這種過了明路明擺着就是賞給幾位姑娘定例的東西,殷姨娘再不敢碰,不論儀蘿在嫡母跟前露臉不露臉,她們姊妹兄弟間總有走動的時候,待客的時候要是也拿這粗陶的出來,一回兩回看個新鮮意趣還則罷了,回回都這樣怎麽不教人起疑。

可殷姨娘自有她的法子,這樣的東西她不好拿出去換錢也要牢牢抓在手裏,把自個兒平時用的粗賴物件換給儀蘿,那一套上等紫砂的除了在姊姊上門探望儀蘿的時候拿出來充門面,便只有潘嫂子上門才拿出來。

紫砂壺進上來之前也不知養了多少年,壺身養得溫潤如玉,注了滾水不必放茶葉就能得一壺好茶,茶水入喉清香回甘,殷姨娘這裏備的茶沫子再泡出不來那股味兒。

終究也還是沒留住,後頭嫡母心灰意冷搬進佛堂再不管事,沒幾年殷姨娘就把那套紫砂給了潘嫂子,叫他們拿去換錢度日。

潘嫂子捧着茶杯呼呼牛飲,嘴裏咂摸兩回啧一聲:“這樣的好人家,這樣的愛物,白水倒進去還能得着這樣的滋味,這是老鼠掉進白米缸的好日子,我們在外頭便是發夢都夢不出,你只管安心跟着去享福罷,可不敢再哭。”

殷姨娘卻還只是哭,哭得抽抽噎噎上氣不接下氣,到底還是說了一句囫囵話兒:“嫂子這是哪裏話,我便是那等黑心爛肺只管自個兒的不成?娘去得早,父親大哥也進不來這深宅大院,這些年多賴嫂子看顧我,也只有你們跟我是嫡親的,叫我怎麽離得了!”

儀蘿手裏的茶杯就是這時候“啪”地一聲碎裂在地的,驚得殷姨娘一時忘了言語,便又接着哭,直似要哭出一腔心肺來。

潘嫂子拿手推一推殷姨娘:“裏頭的怕不是我那外甥女?怎地也不抱出來見我一見。”

殷姨娘這才想起裏頭還躺着個女兒:“病了好些日子,說是見不得風,要捂汗。”

“嗐!官老爺家裏養的姑娘恁般嬌氣,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倒要害病,你那侄子見天兒在泥裏打滾饑一頓飽一頓也還好好的。”

一句話又勾得殷姨娘滿腹辛酸,拉住潘嫂子的手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知道你們在外頭日子不好過,沒成想竟難成這樣,如今我在這府裏到底還能幫襯一二,往後大家離散了可怎麽好。”

儀蘿趴回被窩一陣冷笑,真能跟這一家子離散了,那才是得了造化,恁般的直餌,殷姨娘竟是上趕着一口咬下去。

儀蘿昏昏沉沉地阖上眼,心裏頭還在盤算着,看來這時候正是一家子要回老宅的時候,等熬過這一場病,殷家那一家子怕是已經甩不脫了,嫡母也是在回了老宅之後搬進佛堂的,上頭沒了主母壓着,殷姨娘為了省些點心錢,學裏也不讓她去了,見天兒将她拘在身邊做針黹,換了錢養父兄。

女兒家未嫁從父,有那樣一個爹,她在外頭也是胳膊扭不過大腿。這一回嫡母若還是要吃齋念佛,那她就進去陪着,等她到了相看的年紀由嫡母提前給她定一門好親,她的四姐姐和紅姨娘就是從一開始就陪着嫡母搬進佛堂,到了年紀由嫡母托着娘家的關系定了親才免了那起子人捉弄的。

王侯之家的腌臜爛污糟她受夠了,張開眼的時候确是滿腔的恨,武定侯那一家子都被她恨得透透的,可要她為了報複那一家子再把這一輩子搭進去那是萬不能的。這輩子,她不求富貴榮華但求平安喜樂。

風雨順着大開的窗子打進來,儀蘿覺得身上燙得更厲害了些,可她實是沒有力氣再爬起來關窗子,腦袋往被子裏縮一縮,徹底昏睡過去。

外頭潘嫂子已經安撫住了殷姨娘,屋子裏頭沒了哭聲,兩個人手拉手頭碰頭絮絮而語:“啧,那一聲響,外甥女敢情竟把這樣的愛物摔了?只一只杯子怕也抵得上我們一家一年的嚼口”,潘嫂子拿手點一點桌上成套的茶具,落後又捂住心口。

殷姨娘臉上終于有了笑影兒,擡手掠一掠鬓發:“哪能呢,我就是怕她手小拿不住,從不敢給她用這些個,不過是一些粗陶的,使了小厮去外頭買,一百多個錢就能得着一套。”

嘴上說是那麽說,不過一百多個錢一套,這一套卻也使了有一年,如今碎了一只殷姨娘還是心疼,這兩年她手裏實是見了底,家裏頭實在太難些,身邊值錢的物件她能給的都給了,上頭的首飾最體面的也只餘一根光禿禿的赤金簪兒。

先頭聽見茶杯碎地還想着要開了匣兒再置一套齊整的來,聽了嫂子的話又念起家裏只怕比她這裏還難,手頭也沒多少銀錢了,那粗陶茶具買來的是一套,總有四只杯子,碎了一只難道餘下的就不成用了,女兒也不過一張口,哪裏使得過來,很不必再費那百來個錢。

潘嫂子又嗔她一眼:“小厮手裏哪有幹淨的,你下回再要買,把錢給了我也是一樣的”,說得這一句又嘆一聲:“你們這一去,也沒下回了。”

這樣貼心的話,也只家裏人才會對她說了,殷姨娘眼圈又紅了,生忍着沒落下淚珠子來,雙手握住潘嫂子的手苦求她:“嫂子回去同父親哥哥說一回,咱們一家人還該長久一處伴着的,你們何不随我一道兒進京,眼下是艱難些,可往後我還有月例好拿,不愁置不下一份産業來。”

潘嫂子拐彎抹角說了這麽些,可不就為了引出小姑子這句話,他們一家子原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去的,柳士沅這回進了京,保不住又要升官,宅子裏的人便是拔根毫毛也比他們的腰粗。

她是知道這位小姑子的,性子又軟又泥,男人家喜歡這個調調,說甚個溫柔解意,當初柳士沅做太爺時,可不就一眼瞧中了,若不是孵了這麽個鳳凰蛋,他們一戶土裏刨食的鄉下人家哪能和城裏的太爺攀上親。

也正是這付性子才好拿捏,幾年明裏暗裏磨搓下來,如今可不就離不得父兄親人了?他們不但要跟了去,還要殷姨娘自個兒開了口求他們跟去,到了京城再開口要銀子底氣可不得比現在還足?原就是你求着我們跟了你來的,一家子離鄉背井抛家舍業全為了你,你還能忍心看着我們餓死不成?

潘嫂子教殷姨娘一求,口裏的話就軟了幾分,才還一句不提跟去的話,這時候順着小姑子就松了口:“說這話可不就生分了?難道我們便是為了你的銀子才時常來探你?你父親哥哥你是知道的,縱是我來得晚些,也從不拿你當外人。你雖進了這府裏,到底咱們才是親親熱熱的一家子,一家人自然思想着一家人。前兒你那信才送來,我就勸了爹和你哥哥,‘妹伢一個在那柳宅裏單着,哪一個能放心,不如也随了她往京裏去,順帶也見識一番首善之都的熱鬧’。依我看,爹和你哥哥心裏也是肯的,只嘴上不應,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好做爺們兒的主。”

這一番話教殷姨娘一顆心吊得高高的,急切問得一聲:“這是怎麽說的?父親兄長既是也有這個意思,怎麽反倒不肯?”

擡擡眼皮瞅她一眼,潘嫂子心裏只不耐,這麽個蠢相,話都說得這樣敞亮了還不明白,拿捏起來是容易,可回回這樣繞一圈也太費事兒,肚皮裏頭抱怨歸抱怨,潘嫂子還是反手握住殷姨娘的手拍一拍:“這話原不該我說,叫你哥哥知道必不會給我好臉,可嫂子看着你這樣傷心實是不落忍,只好厚着臉皮說一回,你且寬一寬心,聽過就算不必很放在心上。”

殷姨娘還催得一聲:“嫂子就說罷!”

肚皮裏頭啧一聲,面上只作出個羞愧樣兒,潘嫂子嘆嘆氣:“你是曉得家裏的景況的,今年年成又不好,這兩日米缸業已見了底,你侄子正長身體,餓得只是哭,哪裏還湊得出這一路的盤費。”

殷姨娘怔得半晌又落下淚來,這回連聲兒也不出,呆呆地淌了一臉淚,幾根指頭動一動,想要擡手拔下頭上的這根赤金簪兒,可回了老宅還要見人,她就只有這麽一件兒金事兒了,若是素着可不得叫人恥笑了去,便是府裏的丫頭婆子也沒有那樣不體面的。

潘嫂子見了她這副模樣,還當她是拿喬,殷姨娘最近幾回往外掏銀子是不如以往爽利了,回回都要支吾兩聲兒,哪似前頭幾年,擡擡手眼兒也不眨就一封一封地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