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殷姨娘擡手才剛撫上鬓,外頭就響起了拍門聲,拍得門板梆梆作響,她先是一驚,一時倒忘記動作,潘嫂子睃她一眼,撇撇嘴,放開嗓門替她拿起派頭來:“哪裏來的賤蹄子!催命也似!不知道你姨娘正跟你潘嫂子敘話?”

這一套她是做慣了的,殷姨娘自來是那麽個軟和人,底下人雖然盡着本分,也并不十分将她放在心上,潘嫂子頭幾回來還很有幾分縮手縮腳,等來的次數多了就敢顯一顯自己的威風了。

殷姨娘平素也不是沒有跟丫頭子生過閑氣,可她自個兒立不起來,半硬半軟說幾句酸話就頂了頭了,潘嫂子一來就替她作了這屋裏的半個主,她每回都跟找着了主心骨似的,身心都是熨帖的。

可是這一回潘嫂子卻踢到了鐵板,先頭拍門是還給屋裏的人留一份體面,殷姨娘雖然是個妾,好歹也作得半個主子,潘嫂子這一嚷卻點了火頭,外頭一個婆子伸手一推,門板吱吱呀呀就開了。

那門原本就只虛掩着,丫頭們出去了也還得候着聽吩,又不是鄉下土牆破屋,也沒有大白天掩門的道理。

婆子進得門來就是一聲冷笑:“大白日裏就關門閉戶,姨娘的院兒也太難進了些,不知道的還當您故意給大姑娘擺臉子呢!”

潘嫂子拿眼瞬一瞬那婆子,先見着她穿着一身暗刻團花的衣裳,目光一轉,又見那婆子身後站着個渾身上下穿金戴銀的女兒,一張鵝蛋臉還未長開,還帶着一團孩子氣,旁邊卻立了個比殷姨娘看起來還體面的丫頭,渾身上下也是着錦堆紗,若不是那一對兒丫髻,潘嫂子怕不是還以為是哪家的小姐。

這三個人往門口一站,不言不語都能透出一股矜貴氣來。潘嫂子進這府裏多少回了也只在殷姨娘這屋裏打轉,何曾見過這般景象,氣兒先短了一截,屁股卻只似黏住了一般不動,心裏頭過得兩回,原只當小姑子做了這府裏的姨娘就是潑天的富貴了,不曾想這世上卻還有這樣的富貴法兒。

想着殷姨娘這回是為着甚招自家進府的,知道這府裏的太太不在,好容易臉上撐住了,有心要替殷姨娘拿一拿喬。

殷姨娘一見卻拉着潘嫂子立了起來,那個婆子是顧氏身邊得用的,顧氏現下雖不在府裏,餘威卻還在,更何況那後頭站着的還是這府裏的大姑娘,顧氏的嫡親女兒。慌得殷姨娘直擺手,磕磕巴巴為自個兒分辯:“在和家中嫂子敘話,原不知大姑娘要來。”

柳儀芝卻沒心思管這些個,她自小是被寵大的,從來不耐煩見到家裏的這些個姨娘,跟庶出的姐妹也不去着意親近,除了二妹妹儀蓮從小跟她一處兒吃睡大親近些,待四妹妹儀蕙和五妹妹儀蘿俱是一般。

京裏的老太爺趕着柳士沅進京述職的時候來了信,說自己時日無多該把家分一分,讓柳士沅務必帶着顧氏一道兒回去,夫妻兩個走得匆忙,到了京裏又來了信,以後要在京裏長住的,叫女兒領着弟弟妹妹并家裏的幾個姨娘一道兒上京。

這一路的車船轎馬自有管事的打理,可宅子裏的事兒卻得由儀芝來辦,顧氏雖也給她留下了幾個身邊得用的,可有些事兒做下人的擔不起,還得靠她來拿主意。

既是不回來了,那宅子裏的家夥物什該理的就得理出來,路上的吃食用物,丫頭小子的安排,這邊打理莊子和看管宅子的人選也要選出來。

入了冬河水就該凍住了,這一路怎麽也要耗去兩三個月,如今已是八月,九月初就該上路,不然河裏頭一結冰或是水枯了,這一大家子可不就要阻在半路不成行,到時候進不得也退不得還正逢着年關,可不是麻煩。

樣樣事體都堆上了儀芝的案頭,一天忙得腳不沾地,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又趕上入秋,半個月前就該發下的衣裳料子也沒顧得上,好在這些往年都是有定例的,提前半年就有管事采買了來,管衣裳的婆子好容易排到了儀芝跟前,把這一件事兒回了,她略一點頭,幹脆拿朱筆将秋冬的料子一并勾了去,這兩日就能直接發下去,上了船手上終日無事,底下人也能将衣裳作出來,到了老宅換上新衣才顯得體面。

這也是顧氏有意要鍛煉女兒,這個女兒一向聰慧,讀書識字都比別人強些,心思又密又能拿得住大主意,在顧氏身邊七八歲就将管家理事看會了。

她還有頂厲害的一樣本事,別人算個賬總要掰一掰手指頭或是撥算盤珠子,她聽了數目在心裏一過就能報上數來,麻煩一點的帳她提了筆在紙上劃幾道彎彎繞立時也能出來,跟積年老賬房作出來的一比,不但數目不差絲毫,她還比老賬房算得快。

府裏的事一向都是顧氏在照管,也不見這位大姑娘如何用心,可府裏大大小小的丫頭婆子都知道這位大姑娘不好糊弄。只她自個兒不出頭不尋晦氣便罷了,切莫為了自個兒的那點陰私事上趕着拿大姑娘作筏子,真有這樣的,太太還不曾惱,她頭一個就放不過。

儀芝心裏頭卻煩悶得很,原以為早早兒地将琴棋書畫看賬理家這些閨閣事學會了就能萬事不管,過幾年清閑日子,只等着嫁給那位從小定親的徐家公子便是,哪知道顧氏卻有意讓她逐漸接管宅子裏的事。

她這些年借着異世重活的聰明懶散慣了,除了在棋書上狠下功夫,其餘事體學起來并不吃力,她也不肯用心,琴畫一道她并不如何有興致,跟着師傅入了門就是,反正她于棋書一道有天分又肯吃苦,一個才女的名頭跑不脫,就是女紅上頭不大好,她指頭又懶,每回同徐家走禮都得靠丫頭幫手。

她知道顧氏這回走得這樣幹脆就是有意讓她擔起事來,顧氏實在很了解自家這個女兒,聰慧是聰慧,卻總有些歪想頭,她跟柳士沅兩個一走,宅子裏的幾個妾頭上去了兩尊大佛可不得生出事來?她就不信女兒忍得住不出手彈壓。

顧氏也确實沒料錯,儀芝本來坐在上房裏往常顧氏常坐的位子等着婆子媳婦一件件回事兒,這兩日忙得嘴角都起泡了,得拿粉兒才能蓋住,好容易尋着個空兒端起茶杯來抿得一口,還沒咽下去就見排在最前頭的夏婆子拿眼兒觑了她幾回,擡擡手讓夏婆子回話,夏婆子又吞吐起來。

茶也沒心思喝了,蓋上杯子往紅木案幾上一頓,夏婆子立時就說了:“五姑娘病了些日子,疏蘭院只兩日前請了回師婆,聽丫頭們嚼舌,說是五姑娘叫沖撞了。”

儀芝心頭倏地火起,這個時節還上趕着給她添亂,她跟儀蘿再不親近,也還是姐妹,生了病不報上來請大夫,卻上外頭請那些個不三不四裝神弄鬼的人。

一揮手示意後頭回事的稍站一刻,立起身來點了夏婆子就朝外頭走,一路穿廊過院往殷姨娘的疏蘭院去,越是急越是怒,她既擔起了這副擔子,眼裏就容不得這樣的事兒。

儀芝身邊的大丫頭松壑見她去得急,連忙尋了把青綢竹骨傘趕上去,好歹在她出廊子前趕到了,外頭可正落着豆大的雨點。

柳府的三位姨娘都住在西邊的一溜兒院裏,殷姨娘住的是最中間的疏蘭院,紅姨娘住的是左邊的留蘭院,翠姨娘住的是右邊的停蘭院。

儀芝帶着松壑和夏婆子趕到疏蘭院的時候,正見着大門緊閉,夏婆子上前将疏蘭院的綠漆大門拍得邦邦響,留蘭院和停蘭院隔得老遠還能聽見雨中隐隐傳來隔壁的拍門聲。

留蘭院和停蘭院的大門都是敞開的,只留蘭院前一片清淨,除了門口栽着的一叢青竹被雨打得嘩嘩作響和隐隐敲木魚的聲音再無其他,翠姨娘卻使了身邊的玉婵挨着院門瞧殷姨娘的熱鬧。

玉婵已經倚着院門瞧了好一會子,從潘嫂子進院子的時候她就在,她還斜着眼睛朝疏蘭院啐上一口,回回潘嫂子一來,疏蘭院就關了院門,唯恐旁人不知道她們要在裏頭弄鬼似的。

再沒想着今兒能見着大姑娘領着人拍上門來,等疏蘭院開了院門,大姑娘一行人消失在院門裏頭,玉婵翹着嘴角,一閃身也消失在停蘭院門口。

疏蘭院裏頭潘嫂子教殷姨娘那一拉,心裏也發了怯,養移體居移氣,有些人不必開口,通身氣派就能讓人縮了手腳。

可潘嫂子眼兒一轉見着殷姨娘軟腳蟹一般的模樣,又起了那股子作威風的意,官家宅門裏頭的小娘子面皮薄,她擺出舅太太的款兒再說幾句親戚道理的話兒,小娘子焉能不尊重她?小姑子見了自個兒的能耐,往後可不得事事都遵她的旨意?只要把這位小娘子和小姑子都擺弄住了,那位鼻孔朝天的老貨還能有話說?

潘嫂子盯着儀芝胸前挂着的那一副盤螭璎珞項圈,心頭一熱,緊走兩步上前就要去拉她的手,臉上腆了笑,說起話來又嗔怪又親熱:“我是你舅母,大姑娘敢是不識得?也怨你五娘不周到,咱們一家子骨肉竟是從沒相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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