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聽着外面傳來的喧鬧之聲,程茵在臨窗的炕床上翻了個身,将自己的小身子往錦褥裏邊塞去,腦袋紮進了被子裏,再悄悄睜開眼,安心地眨巴了兩下,靜靜地聽着屋子裏照顧她的一老一小的對話。
這幾天下來,她已經基本弄清了這個家庭的人員構成,一個老爺,一個夫人,一老一小兩個下人,再加上她,整好五個人。
不過,這具身體似乎總是病恹恹的,她這兩天都過得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只大致弄清楚了這家的人口數量以及兩個下人的名字。
小的那個大概十三四歲的模樣,叫綠枚;老的那個程茵辨不出年齡,只知道這家人都管她叫連媽媽。
這家人似乎正在辦什麽喜事,外面鑼鼓喧天,人聲嘈雜,這家的老爺、夫人出去待客了,特意留下這兩個下人在屋裏照顧她。
只聽綠枚不無豔羨地道:“媽媽,夫人真是好福氣呢。”
程茵這兩天基本沒聽見這個連媽媽說多餘的話,準确來說,她基本沒聽見這家人說什麽有助于她了解自己身世的話,大家都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不緊不慢地走着,只有那個綠枚偶爾會叽叽喳喳一下,但是在連媽媽的管束下也極盡收斂,沒什麽有用的信息。
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連媽媽今天放松了不少,聞言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你才來多久,哪裏知道這福氣背後的辛苦。”
程茵以為這是終于打開話匣子了,趕緊豎起耳朵。
顯然綠枚也是這樣以為的,緊跟着道:“想來辛苦些也是值得的,老爺這回高中了,夫人以後就有享不盡的富貴了呢。”
程茵埋在被子裏,一動不動,屏氣凝神靜待下文,卻只等來了連媽媽的一聲呵斥:“只知道饒舌的小蹄子,沒瞧見姑娘腦袋裹進被子裏了麽!我看你留在這兒也無益,出去幫忙吧。機靈點,多看,多做,少說。”
綠枚噤聲,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然後程茵就感覺到一只手輕柔地将她蒙住腦袋的被子扯了開來,仔仔細細地幫她掖了掖被角。程茵閉着眼,盡量放緩了呼吸,裝作一副睡熟了的模樣。盡管外面十分嘈雜,但是由于程茵身體本就虛弱,裝着裝着就真的睡了過去。
等到程茵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屋內也已經點上了燭火。這具身體的親娘,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正坐在炕上,程茵的身邊,伏在炕桌上,手裏拿着一只筆,在燈下細細勾對賬目。
她看賬的時候眸光低垂,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陰影,耳朵上挂着金鑲寶琵琶耳環,細細的金絲上串着米粒大小的豆綠寶石,顫巍巍,似動未動。
在燭火的映照下,她的面目一半明亮,一半處在暗影裏。從程茵的角度看過去,恰好能看見她被燭火映得微微發紅的側顏。
此刻已全沒有了白日裏的喧鬧,院子裏不知名秋蟲的鳴叫襯得這夜愈發寂寥。
程茵看見她娘停了筆,轉過頭去同下首的連媽媽道:“禮單我已經拟好了,媽媽您受累,待會兒給收拾出來,明日一早我好帶着去向今日來幫忙待客的娘子們致謝。”
連媽媽在下首的腳踏上坐了,一邊替程茵現在的娘揉捏小腿,一邊輕聲同她答話:“老身醒得的,姑娘累了一天,歇歇吧。”連媽媽滿眼愛憐地看着程茵她娘,一心疼就忘記了叫夫人,帶出了往年閨中的叫法。
程茵她娘——顧氏,搖了搖頭,幽幽嘆了口氣:“這算什麽,就是再累我也高興,熬了這些年,眼下可算是有出頭之日了。”
程茵剛剛睡醒的腦子立馬清醒了,預感到接下來她應該就可以聽到一些她等了很久的關于這個家的信息。
果然——
“大少爺的眼光真是再不會錯的”,連媽媽的聲音裏帶上了笑意,“說咱們老爺是個有出息的,果真就是個有出息的。”
顧氏的聲音也輕快了不少:“大哥哥當初從柳家回來就跟我說‘三妹妹,大哥瞧着柳家老三必是個好的,已為你定下了這門親事。你自小聰明懂事,看賬理家樣樣來得,就是比個男兒也不差什麽了,嫁過去必能琴瑟和鳴,相得益彰。’長兄如父,我雖然嘴上不敢置喙,心裏卻存了怨怼。當初二姐姐定親,爹娘還在,邀了姐夫來家,二姐姐是隔着簾子細瞧了的。怎麽到了我定親,就只有一句‘他必是個好的’?那時候我心裏真是又擔憂又害怕。”
“老身随着夫人陪嫁到吳家,一待幾十年,是看着大少爺長大的。他打小就是個穩重的性子,長大了為人處世也愈加老練,看人看事真是再不會錯的”,連媽媽語帶感傷,“只可惜老爺夫人去得早,他一個男子哪裏想得到這些小兒女的心思。”
顧氏帶了赧意道:“成親後我才知道大哥哥的話果真不錯,老爺人品好,才識也好,待我又體貼,如今又中了進士,只是——”顧氏的話裏的喜意陡然消失了,“只是不知道老太爺這回又要做出什麽來。”
連媽媽看着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孩兒,心頭發酸。按理說,姐妹倆嫁進同一戶人家,姐姐既是親姐又是長嫂,夫婿又肯上進,娘家的兄長也得力,日子總該好過的,可誰曾想攤上了那麽個吝啬貪財的公公,不僅算計兒媳婦手裏的嫁妝,就連對親生兒子也把指縫合得攏攏的。
一把年紀了,只進不出,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難道要把那些錢財都帶進棺材裏?也不怕兒子跟他離了心,沒人給他送終。這些年夫人為了能讓老爺安心讀書,一面要同老太爺周旋,一面又要支撐這個家,不知道賠進去多少嫁妝。
“夫人且放寬心,回頭老爺謀了差事,咱們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程茵躺在旁邊,聽得十分專注,盡量将聽見的每一個字都在腦子裏過了又過,生怕自己将來會因為不了解身世露出馬腳。其實她現在不過是一個兩歲的小女孩,正是懵懂的年紀,也還沒有接受正式的教育,就算不了解這個家庭也不會引起懷疑。無奈程茵作為一個才穿過來不久的冒牌貨,心裏充滿了焦慮和心虛。
今天的信息量十分可觀。雖然程茵還是不知道自己穿來的是哪個朝代,但是至少了解了這個身體親娘的婚姻狀況,并且知道了自己的那個便宜老爹剛中了進士。
程茵對古代科舉的知識僅限于電視劇看來的狀元榜眼探花三個名頭,那些古裝電視劇裏的狀元榜眼探花各個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并且絕對驚才絕豔,以此收獲一衆公主千金的芳心,然後敷衍出一段千古奇情,不是成就一對歡喜冤家就是造就一對傷心怨侶。
著名的《鍘美案》中有幸被包龍圖用龍頭鍘鍘掉的陳世美就恰好兩者兼具,完美集合了古代戲劇小說的狗血熱點,既有美麗的公主又有被抛棄的原配,陳世美本人還是個狀元郎,權勢、渣男、苦命的糟糠以及剛正不阿的黑炭一枚,一起造就了一段婦女老少喜聞樂見的爽文。
不過,既然她們都對便宜爹中進士這件事這麽感到高興,那這個進士身份估計是很有作用的。程茵這幾天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點。
程茵擔憂的原因很簡單,概括起來就是一個字,錢。
程茵先前以為這家人的家境可能不太好,因為從夫人到仆人都是荊釵布裙,屋子裏的陳設也沒見有什麽看起來值錢的貴重物品,不過程茵的貼身衣物和被子倒都是又香又軟,老爺柳士沅也時常穿一身綢袍,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再窮不能窮男人,再苦不能苦孩子。白日裏待客的喧鬧程茵在屋子裏聽得清清楚楚,說明這家人的宅子也不大。
因此程茵很是擔憂了一陣子,深深覺得自己的未來一片黯淡。
上輩子程茵的父母死得早,她八歲的時候就跟着三叔三嬸一家過活。三叔三嬸自己也有孩子,難免就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說不上故意苛待,只是親生的和寄養的天然就有了區別,再是一碗水端平,細微處也可見端倪。
三叔三嬸跟程茵相處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的,看得出來是在努力找到相處的界限,怕她在家裏覺得受冷落。
養孩子比養寵物還麻煩,需要付出的時間金錢精力簡直無法估算,更何況那時候程茵已經八歲了,不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年紀,要是幹脆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奶娃養起來還好一點,最怕這種半大不大的孩子,說不準受了刺激就長歪了。
年幼失怙的程茵一夜之間突然就懂事了,知道有人願意接手照顧她是一件多麽難得的事,對三叔三嬸很是感激,只是有時候看着三叔三嬸管教自己孩子時随心的樣子還是會有點豔羨罷了。
三叔三嬸家也是個女孩子,叫程曉,比程茵小了四歲,長得白白嫩嫩嬌俏可愛,從小就跟在程茵屁股後頭姐姐長姐姐短叫個不停,高興了就要撒嬌,不高興了就要耍小脾氣,跟她相處程茵反而覺得自在,是真的把她當做親妹妹來疼的。
程茵畢業參加工作時,程曉剛剛大一,熬過了高考,脫掉了校服,開始分了些心思到穿衣打扮上。
三叔三嬸都是老觀念,篤信自然才是美,程曉要買新衣服他們是支持的,可是一說到要買化妝品就死活不同意,程曉軟磨硬泡了很久也沒能如願得到經費。
程茵穿過來之前不久正是廣大單身男女青年将不得的情思轉化成購買力從而為某貓的交易額添磚加瓦的雙十一,也不知道她踩着午夜的鐘聲給妹妹下單的彩妝套裝發貨了沒有。
程茵嘆了口氣,雖然前世裏她是個孤兒,可是好歹還有将她撫養成人的三叔三嬸,她才剛參加工作,還沒來得及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就莫名其妙地來到了古代這麽個鬼地方。
在前世那個所謂的現代社會,一個女人要想體體面面地生存都還頗不容易,性別歧視和□□羞辱随處可見,天知道她在找工作的時候聽見了多少句“女性不适合這份工作”。
可是畢竟她還是得到了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還可以偶爾養養妹妹,孝順三叔三嬸。她在公司附近租了個簡單的一室一廳,節假日還能出去旅個游,日子過得很充實。
未來也許會養一只貓,養橘貓就很好了,名字就叫“咪咪”,正好和家裏那只老是跟程曉相對炸毛的“喵喵”湊成雙。
再未來一點也許她還會遇見一個不那麽讨厭的人,也許是男的,也許是女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可以相互關心相互照顧,相互扶持着走向更遠的将來。
可是現在,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她來到了一個女人律比畜産的時代,獨立的生活,自由的人身都成了遙不可及的事。她對這裏一無所知,一切都要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