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打燈

打燈

原來許恪是壓軸出場。

最後宣講的當然是理科狀元越然,他和登在報紙上的證件照一樣穿着藍色的襯衫,讓人聯想起海洋、天空、泉水這樣明淨清澈的詞語。

底下響起女生的驚呼:“就是他,理一那個超級帥的學長!啊啊啊!”

“他平時都在班裏不出來的,快用單反,鏡頭拉到最近!”

越然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好,即使沒有像實驗班其他同學那樣西裝革履,說起話來也毫不遜色,風趣幽默地開頭,再邏輯分明地闡述中心舉例引證,任誰都挑不出一絲毛病。

他的PPT格外簡潔,說話時不看電腦,始終直視着觀衆,笑容親切舒朗。

一刻鐘很快結束,他總結道:“事實上,我十分同意許恪同學的觀點,她是一個勇敢的女孩,但我做不到像她那樣灑脫。享受生活是一種态度,天道酬勤也是一種選擇,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出自己的判斷。”

宣講會正式結束,掌聲如巨浪,幾乎要将天花板掀翻。第一排的老師們紛紛走上舞臺,和越然合影,電視臺的記者采訪了校長幾個問題,把話筒轉向越然時,理實的班主任急忙搶過鏡頭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越然不喜歡被采訪。

許恪對比下自己班主任和越然班主任,也是,大家都會偏愛越然那樣的表現吧,就像林馨說的,她太清高,太孤僻,從來都不主動說話。

她不喜歡的東西,從來無法強迫自己曲意逢迎,她把自己慣壞了。

之後是學生合照,越然站在最中間,颀長的身影松樹般挺拔。二十幾個學生分成兩排,攝影師建議按班級站,但女生們不同意,鉚足了勁往狀元那兒擠。許恪給擠到最旁邊,她穿了雙坡跟涼鞋,差點崴了腳,同班的一個女生看見了,并沒有扶。

她想彎腰弄腳踝的蝴蝶結,左肩忽地搭上一只手。

“理科實驗班男生多,穿正裝的站後排,文實班女生蹲在前排,平行班和我站中排,按次序單雙分左右,我左手是二班。”

許恪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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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然條理清晰地指揮大家站隊,前排的女生們很滿意,攝影師鏡頭裏一碼黑色西裝也很整齊。

許恪是三班。他的右手不動聲色地離開了,她心裏一跳。

一班只有一個女生,黑色開衫配短裙,本來興高采烈地等着和狀元站一起,卻被攝影師吆喝:“第二排那個正裝的女生,去第一排!”

女生不情不願地離開位置。

許恪就站在了他旁邊。

空調的冷氣對着頭頂吹,她卻沁出一層薄汗。

“看鏡頭——一、二、三,好!再來一張!”

他個子很高,皮膚很白,在駕校那麽久,都不見曬黑。

“那邊那個男生,不要瞎動!都看我這裏!”

他的手很漂亮,腿很長,穿淺色衣服的時候像一枚剔透的水晶挂件。

“最後一張,都笑起來啊——”

他笑起來,如同一抹陽春裏的白雪,有雲淡風輕的美好。

“看鏡頭。”

許恪倏然渾身一顫,似從半夢半醒間的高空墜落。

他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距離太大了,過來些。”

許恪渾渾噩噩地挪了半步。

“表情。”

她揚起唇角。

咔嚓!

人群散去。

“有問題的同學、家長可以留下提問,剛才宣講的畢業生會多留半個小時。”教務主任扯着嗓子叫喊。

記者和老師們走後,衆人都轉移到前排,競相舉手。有涉及高校和競賽問題的,越然把自己班幾個大牛推上前線,作壁上觀。

眼鏡男口若懸河,包攬一切疑惑,甚至有文科生問自主招生的事情,他也來摻一腳。

底下女生意見很大,理實的班長咳嗽一聲,把眼鏡男哄下去,“你們都要問越然嗎?時間原因,我們抽五個人。”

密密麻麻的手臂在招搖,班長閉着眼睛點了三個,越然微笑應對,絕無敷衍。

到了第四個,那高一的小學妹紅着臉脆生生問:“學長,你有女朋友嗎?”

禮堂裏一片哄笑,小學妹天真無邪地道:“學長不要回避哦!”

越然彎着眼睛,溫和道:“沒有。”

女生們松了口氣。

“第五個第五個,我看看誰——”

班長話音未落,第一排末尾有個人刷地站起來,大聲道:“謝謝班長。”

班長額角青筋一抽,這誰啊!

越然慢慢放下話筒。

那女生身着最普通的白色連衣裙,長發及肩,眼眸如泉,膚色在燈光下瑩亮似雪。

她的語氣平常得仿佛在詢問他的名字:“同學,你有女朋友嗎?”

衆人嘩然,剛剛的小學妹摸不着頭腦,難道她問的不清楚?

越然立在舞臺中央,凝望着她,嘴唇稍稍動了動。

班長大跌眼鏡。

他沒用話筒,底下的人聽不清說了什麽,不過這個問題已經回答過,沒必要再追問。

班長趕緊打圓場:“那位同學肯定看我們越然太出衆,不死心呢。再來最後一個!”他往角落瞟去,那個白裙子的身影竟然不見了。

*

許恪躲在四樓廁所。

她在隔間裏披上綠色薄開衫,走到洗手池那裏扶了扶眼鏡,又摸出一根黑色橡皮筋套在手腕。

她動作遲緩,好像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費力地掬了兩捧水撲在臉上降溫。

沒用。

她看着鏡子裏的人,怎麽做都沒用,她五分鐘前逞一時之勇,全都說出來了,後遺症就是心律不齊,風聲鶴唳。

最高層的廁所應該沒人會來,她從包裏拿出牛角梳,一下一下地梳頭發。好像确實把頭發放下來漂亮點,可是必須紮上去,不然被別人認出來就完蛋了。戴眼鏡和不戴眼鏡差別太大,時間很短,連同班同學都沒發現是她。許恪放下心。

這會兒禮堂裏結束了,她得一個人頂着太陽走回家,可完全不想抱怨。

她聽到了他的回答,公開場合,班長作證。

“學委。”

她一個激靈,差點趴在池子上,越、越然?他怎麽找到的?

許恪驚慌失措地紮馬尾辮,轉念一想,他也不能肯定她在裏面,說不定是詐她?

“你忘了拿傘。”

她一個力道不穩,皮筋崩了。

許恪灰溜溜地走出廁所,他靠在走廊的窗戶上,背後撲棱棱飛過幾只灰鴿子。

“謝……”

越然手上并沒有她的傘。

許恪立刻去摸書包,紫色的陽傘正在外層躺着。

她咬牙切齒地道:“你怎麽知道我在哪裏?”

越然聳聳肩,“第一二層人太多,你不可能去,三層的洗手間清潔工沒有打掃過,當然是第四層。至于你在不在……要是沒看到你出來,我還真就走了。”

“……”

原來他的智商都用在這裏。

越然的目光落在她垂下的發梢,“你座位上有根黑色的皮筋,需要嗎?”

許恪尴尬地握着頭發,“要。”可能是從包裏掉出來了。

他伸手,手掌中有根亮閃閃的黑皮筋,不是她的,但她現在急用。

許恪道謝去拿,剛摸到皮筋上的亮片,手上一熱,等反應過來,他已經牽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十指相扣。

“……”

“怎麽了?”

許恪痛心疾首:“被騙了。”

“誰敢騙你?”

許恪罵了一聲老司機,“你以前談過多少個女朋友?”

越然笑道:“初中算嗎?”

“……”衣冠禽獸。

他拉着她下樓:“開玩笑的。我媽出事前家裏管的嚴,之後沒有心思,想到大學或上班再談。”

“那為什麽沒做到?”許恪想聽他誇她。

“因為現在有個很了解我的女朋友。”越然道:“我不能經常陪你,你能諒解;我需要把重心放在家裏,你也能明白;我不喜歡做的事情你很容易就能發現,并且尊重我的意願。人活着不能總被一件事束縛,如果能平衡,我還是傾向于順其自然。”

……這好像不是誇贊,只是說他們有默契。

“這些林馨再花半個月,也能做到。”她頗為不平。

“許恪。”

“嗯?”

他醞釀了一會兒,低聲說:“我就喜歡你這樣長的漂亮、成績優秀、善解人意又與衆不同的女孩子。”

許恪道:“你語氣真誠一丁點,我能請你吃飯。”

“我說真的。”

他注視着她的眼睛,她別過頭,“我相信我是個長相、成績、性格都過得去的女生,但是你越這樣說我越想敲你是怎麽回事?”

他們沿着空無一人的樓梯往下走,越然好聽的聲音讓她無力抵抗:“學委,我羨慕你很久了。”

有膽量有能力對看不順眼的事物不屑一顧,她潇灑肆意,他虛與委蛇。

因為有太多責任要背負。

許恪嘆道:“咱們誰也不用羨慕誰,跟我說實話,我要是不上M大,你會拒絕吧?”

兩所學校在同一所城市,離得很近,四環之內。

越然直言:“我不看好異地戀。”

走到大樓正門,越然松開手,輕輕巧巧給她紮了個馬尾。

許恪忍無可忍:“你真的沒有過女朋友?我不在意,可你別騙我。”

“給我表妹梳過。”

許恪組織語言:“我這個人比較懶,不會老是纏着你,你正常做你的事就好。另外我就看上你三觀正,心理不變态,以後不要讓我失望。”

越然無奈道:“三觀得以後再說,不過你手機上有的APP我也都有。”

許恪頓時炸毛了:“你、你變态!”

他忍不住彎起嘴角。

她從包裏找出陽傘,他接過撐開,兩個人黑黢黢的影子滑過石階,滑過花壇,滑過斑馬線,她的白裙子和他的藍襯衫挨在一起,像湛藍的天幕和綿綿的雲朵。

日頭當空,年華正好。

許恪吃午飯時,看到他發來微信:為什麽覺得我不喜歡開車?

她咬着筷子回:“你裝的不好。”

他開車那麽謹慎,明顯是怕違章,母親的事故讓他讨厭開車,他卻要求自己做一個正常人。

隔了幾分鐘,他又寫:“那為什麽有信心我會答應你?”

她回:“你裝得太好。”對誰都溫柔細心,以至于認為自己是特殊的。

許媽媽不耐煩道:“吃飯看什麽手機,眼睛不要了?”

許恪歡快地扔了手機,扒飯。

又震了一下,她瞟過去,幾個大字:“吃飯不要玩手機。”

一整天許恪都抱着手機笑得得意洋洋,許爸爸切菜的時候問了句:“和誰聊啊?”

“男朋友。”

許爸爸刀滑了。

“你不是說有你爸在就不用男朋友嗎!”

許恪懶得擡頭,“哦,初中那個短發的女生,我認她當男朋友。”

“就是來過我們家的那個啊……”許爸爸又有點失落。

許恪笑了聲,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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