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
晃動的蠟燭,細微的光芒,幽深的黑夜。
夜幕低垂,漸漸下起大雨。
天空壓得很低,烏黑的雲層幾乎觸及近地平線,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
所有人都圍着她,合唱的生日歌,長輩們歡笑的臉,父母們關切的眼神,年紀相仿的俏麗女孩黑色短發下,白皙耳垂上,鑽石耳釘熠熠生輝。
崔瑜像是變戲法一樣從背後端出一個蛋糕,笑吟吟地說道:“秦言,生日快樂!”
湊到秦言耳邊,撒嬌一般親昵地悄聲說道:“不許把我又打了新耳洞的事情告訴媽。”
父母們都圍攏在她的身邊,秦母攬着她的肩膀,催促道:“言言,快許個願。”
說罷,又極為自豪地說道:“我們言言從小就是好孩子,一定能心想事成。”
吹滅蠟燭後,在衆人的歡笑鼓勵聲裏,她閉上眼。
許下一個願望。
讓我美夢成真。
……
驚雷劃過,映照世間一片白茫。
秦言站在高速路上。
她渾身是血,但并無大礙。旁邊來來往往的急救人員無暇顧及她,只是忙碌地用吊車搬運着地上散落的車身碎片。
路上一片狼藉,卡車側翻,車內的司機和家人的屍體接連被運走。而在旁邊,在散落着無數鋼管的現場,一輛已經完全翻轉過來,支離破碎的黑色轎車,車窗垂下一只毫無生機,蒼白如紙的手。
一場車禍,七個人的死亡。
只有她毫發無損地站在這裏。
後座的肢體已經扭曲變形,龜裂的車窗玻璃裏,她的三位至親靜靜地躺在血泊裏。救護車的刺耳聲調從四面八方湧來,将她淹沒其中。
她好像聽不見,看不見,只感覺刺骨的冷。
穿着紅色警戒服的交警人員在議論紛紛,年紀尚小的醫護人員被這樣慘烈的現場所觸動,不由得動容:“今天暴雨,旁邊的山體滑坡,滾了塊巨石下來。可憐那卡車司機,被這巨石所砸中,失控撞上山崖,一家老小四口人,全都當場死亡。這卡車上拉了滿滿一車鋼管,旁邊的小車避讓不及,被抛出來的鋼管砸了個對穿。”
“轎車駕駛座上的男人受了致命傷,當場死亡。車子失控後,車後座兩個女人下意識護在了這女孩子的身上,擋住了致命的傷害。我們剛來的時候,她倆都吊着一口氣,身上幾根鋼管把致命部位紮了對穿,血流了一地,還異口同聲地要我們先救這孩子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她倆竟然硬撐了十幾分鐘——剛把她們懷裏的這女孩子救出來,那兩個人就撐不住,斷氣了。”
旁邊有人在議論,在低語,在嘆息。
但遙遠的仿佛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她聽到崔瑜充滿恐懼的尖叫。雨幕下,雷霆萬鈞,悶雷滾滾,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嚎,在這喧鬧中清晰可聞。
崔瑜被幾個急救人員攔着,不讓進去警戒線內。閃爍的刺目紅燈裏,在看見雨中呆立的秦言那一刻,崔瑜飛奔過來,搖她的肩膀,慌亂無神地說道:“爸說你們出車禍了?我爸和我媽呢?秦言,你身上怎麽這麽多血?秦言,我爸和我媽在哪裏呢?!”
她哭喊道:“你說話啊!秦言!”
天邊驚雷,白光寒徹。崔瑜恐懼地左右四望,急切地哭道:“求求你了,秦言,你告訴我,我爸媽沒事!你再不說話,我就要瘋了……”
幾個醫護人員過來想要拉開她,崔瑜發瘋一樣想要撲向她,高喊道:“秦言,你啞巴了嗎?你告訴我我爸媽在哪裏啊!”
秦言站在原地,鮮血混着雨水,從她的眼角滑落,沿着蒼白的臉慢慢地往下淌,刺目而可怕。
她朝着警戒線內走去,沒有人阻攔,所有急救人員都知道她是車禍唯一的幸存者,甚至是毫發無傷,都目光複雜地看着她。
在散落了一地狼藉的警戒線內,秦父跟着一個急救人員,走到翻倒的的轎車旁,那人例行規定一樣拿出記錄冊,站在車旁。
他聲音是早已習慣于生離死別的平淡:“家屬認領一下。”
秦父屈下膝,他跪在破碎的車窗外,遲疑了許久,才伸手輕輕地握住了那只戴着結婚戒指,冰冷蒼白毫無生機的手。
他神态恍惚地說道:“是我的妻子。”
秦言慢慢地走過去,她在大雨中跪在車窗前,想要握住父親手裏那只蒼白無力的手:“爸。”
她跪在車窗前,父親看着她,魔怔地低聲說道:“我不是你爸。”
秦言身上的斑斑血跡,一部分也是來自這只蒼白的手。她喃喃道:“對不起。”
秦父夢游一般看向她,半響,他才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她的臉被打得歪向一側,嘴角慢慢地淌下鮮血。
在傾盆大雨裏,秦父的眼裏浮現真切的痛苦和怨恨,悲哀地說道:“為什麽只有你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秦言,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你呢?”
……
許下一個願望。
讓我永劫不複。
……
昏黃路燈下,崔一涵跟秦言并肩而行。
今天要安排班上的運動會表演節目,秦言果不其然被班會投票選為了女生節目的表演者。
由此,一向八點結束的晚自習硬是被拖到了九點半。
崔一涵跟她閑聊了幾句學習上的事情,想起一事,又問道:“班上最近女生好像看你不順眼,今天投票也好多做手腳的。”
秦言一直很低調,但最近因為蘇飲月的高調行事,被連帶着引來了許多不善的目光。
她轉校來到一中後一直獨來獨往,性格疏離,除了崔一涵再不跟旁人來往。因為美貌,之前早就有人暗中嘲諷秦言假清高,仗着長得漂亮眼高于頂,在校園裏目中無人。
之前好幾個被秦言拒絕的男生在背後說過秦言假清高。班上的女生也拉幫結派,捕風捉影,在背後私下嚼舌根,說她從沒有父母親戚來學校開家長會,也不知道經濟來源,估計看似清純好學實則私生活糜爛,指不定在校外當誰的小三。
這些流言秦言根本毫不在意,只是崔一涵實在看不慣,為了這事跟同校幾個男生約架。後來不知道又從哪裏傳出來,說崔一涵跟秦言是一對,流言立刻又轉了方向,說秦言勾引了崔一涵,崔一涵色迷心竅,當了秦言舔狗,到處為了秦言打架。
但自從這流言一出來,所有關于秦言在外當小三的流言全都消失不見。
以前妄圖想要追到秦言的男生們也都知難而退。畢竟崔一涵是A市本地人,家境好,名氣大,許多一中的學生也是他以前的同學,熟絡有交情,不似秦言一個轉學來此的學生,孤立無援。
最近班上的女生都蠢蠢欲動,尤其是在蘇飲月各種大出風頭之後。
蘇飲月從小心思纖細,知道如何吸引旁人注意力,再稍大些,就知道怎麽讨人歡心。班上的同學很快就跟她打成了一片,無論男女都很甘拜她的石榴裙下。
她甜美的長相再配上長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格,只要有心,在哪裏都能吃得開。
而對蘇飲月一直冷淡的秦言,很快就成了火力的中心。
以前的秦言跟蘇飲月都是天之嬌女,光芒萬丈,對于蘇飲月的這些邀寵小把戲根本無動于衷。而如今的她——跟曾經在X市的時候境遇已經全然不同。
為了給蘇飲月出頭,班上大部分的人都刻意地将不讨好的表演代表名目甩在了秦言的身上。
崔一涵抓了抓頭,說道:“要不然我去幫你在老師那裏把名字劃了?”
秦言搖了搖頭,說道:“算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次如果我怯了,下次她們會變本加厲。”
崔一涵嘆了口氣,頗為不解:“你不是說,只要我裝作在電話裏跟你分手,再表明對蘇飲月一往情深,她到手了,就會放棄纏着你了嗎?”
頓了頓,他神色複雜地說道:“我看她好像比你想的更執着。”
秦言嗯了一聲,崔一涵又說道:“秦言,蘇飲月這個人,看似很熱情開朗,和誰都能做朋友,但是她眼裏根本沒有別人。之前每次跟我搭話的時候,嘴上說的深情款款,眼睛都只是在看你的反應。”
夜風習習,兩人在路燈下前行,崔一涵看着她的神色沒有太大的反應,這才繼續說下去:“秦言,生活總是要向前看的,你一味的隐忍避讓,別人只會得寸進尺。我看得出來,蘇飲月雖然處處跟你争風吃醋要壓你一頭,但是她并沒有什麽壞心。與其避着她,不如開誠布公,也許她不會那樣看你呢?”
街上三兩車輛駛過。黑色轎車慢慢地駛過道路,秦言的腳步頓住,她側眸,看向崔一涵,輕輕說道:“開誠布公,自揭傷疤,知道我過去的人,要麽覺得我可怕,會讓身邊的人招致不幸,要麽會覺得我可憐,從此以後溫言軟語地安慰我,對待我像看待一個飽經折磨,脆弱易碎的琉璃。”
她的聲音又輕又低,仿若自嘲:“崔一涵,你說,你這樣照顧我,也是可憐我嗎?”
她心裏其實早知道結果。
崔一涵無言以對。
他可憐她嗎?
他無法否認,自己的私心裏,也是可憐秦言的。也許是因為有一絲血脈親情在,但是至今以來,照顧秦言的百分之八十動機,都是因為可憐她。
他無法像看待正常人一眼看待經歷了這一切的秦言,憐憫和同情也占了他感情的大部分。就如同昔日的秦父,在看到妻子屍體的那一刻,占據心扉的只有深惡痛絕的怨恨。
如果秦言身受重傷,如果秦言因禍殘疾,也許秦父和崔瑜的心裏都會好受很多。
偏偏所有人都死了,死的慘烈,死的絕望。
她卻毫發無傷,好端端地活着。
憑什麽呢?
什麽親情,什麽友誼,什麽悸動,盡在知曉秦言是慘烈車禍裏唯一幸存者的那一刻,化作了刻骨厭棄或者悲憫同情。
對于曾經心高志遠,一身傲骨的秦言來說,這是最殘酷的刑罰。
被異樣同情眼神看待,被秦父和崔瑜的怨恨所包圍,被靈堂的掩面嘆息而淹沒的秦言,仿佛在大雨傾盆裏,被兩位母親傾身保護那一刻,就已經失去了她的所有存在意義。
她身上背負的太多,無論身在何處,總要在困境中鼓勵自己,不要辜負兩位母親的期望。
而要活在死去的人期望中,才是對自己最大的懲罰。
因為無論怎樣做,都永遠覺得不夠。
在車禍之後,秦父和崔瑜對她極為怨恨,視而不見。秦言斬斷了跟過去的一切聯系,她改了手機號,放棄了秦家養尊處優的生活,搬出了秦家,依靠微薄的兼職薪水生活,積極學習。
霜雪難摧傲梅,她可以忍受孤獨和貧窮,與過去撇得一幹二淨,跌落雲端,墜入污泥,平靜地接受一切痛苦。
但現在忽然闖入她生活中的蘇飲月不一樣,她依舊明媚,甜美,嬌弱,萬千寵愛于一身,是受不了風吹雨打的溫室玫瑰。
她不想讓蘇飲月觸碰自己所有背負着的痛苦罪孽。
她已置身泥沼,難以自拔。
但至少希望,她在蘇飲月心裏,依舊可以是曾經的秦言。往昔的美好,不會因為她所背負的沉重而崩如山傾。
……
崔一涵嘆氣,片刻之後,才說道:“我知道,但是……”
他極其煩惱地搖頭,欲言又止:“秦言,紙包不住火,蘇飲月總會知道的。你也說了,蘇家和蕭振都知道了你的事情,蘇飲月也很快會知道。”
秦言略微出神,她淡淡說道:“晚一天是一天吧。蘇母聽說了我家的事情,擔心我會給蘇飲月帶來不幸。她還跟我解釋說,人上了年紀,就總會信一些鬼神報應之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沒想到曾經那麽喜歡秦言的蘇母,事事都在蘇飲月面前誇耀秦言的蘇母,也會在某一天,鄭重而真誠地對秦言說。
“車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不是我多疑,但小月身體一向弱,受不了風波——秦言,你離小月遠一點吧。”
時過境遷,面目全非。
崔一涵似懂非懂地點頭:“知道,我媽也信佛,整天念叨些什麽因果報應——”
就像崔家和秦家的其他長輩一個反應,也叫他離秦言遠一點。
秦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拎了拎肩上的書包,說道:“那可真辛苦你了。”
崔一涵摸了摸鼻子,讷讷道:“行了,別說了,我媽就那樣子。你放心,她管不到我的。”
秦言點頭,路到了分叉口,她腳步一頓,說道:“我今天要去趟醫院。”
崔一涵問道:“你要去看蘇飲月嗎?”
天色已晚,夜幕籠罩,再一看表,已經快十點了。
秦言點頭,神色微悵,輕輕說道:“我昨天答應她,要去探望她。”
崔一涵有些不解,他蹙眉道:“你不是說過,蘇伯母希望你離她遠一點嗎?”
她怔然,面上浮現迷茫,面對着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喃喃說道:“是啊,理智時刻提醒着自己要離她遠一點,但是每次看到她的愁容,又忍不住想讓她高興些,就算是明知不對。”
明明是自控力這樣強的一個人,從來斬釘截鐵,言出必行。
既然所有人都希望你遠離她,疏離她,連你自己都明白自己該避讓,隔絕,最好永不相見。
秦言站在十字路口,她下意識地躊躇了片刻,繼而還是選擇了去醫院的道路。
她輕聲自嘲道:“原來我也會這樣情不自禁。”
明知道不可以。
但我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