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時間像在這一刻凝固。

饒是顏王,也凝滞了數秒。

有那麽片刻,他大概是懷疑自己聽錯了,顧長雪能清晰地捕捉到對方那雙寒潭似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狐疑:“什麽。”

顧長雪的視線在顏王的面龐上逡巡,好整以暇地重複:“朕懷了你的孩子。”

他也算是鏡頭下的老油條了。說這句早就想好的臺詞時,不僅注意控制了神态,将小皇帝的屈辱和克制着的憎惡憤怒展露畢至,還順帶把控了音量與視角,确保周圍的宮人聽不見他的耳語。

即便有人壯着膽子擡頭窺伺,也只能瞥見攝政王的背影,看不見他的口型。

他甚至有閑心欣賞了一下顏王瞬間變幻的臉色,順帶尚嫌不足地火上澆油:“聾了?顏王不至于連這麽近的聲音都聽不清吧。”

語氣之差,不知道的還以為現在拿着劍要殺人的是他,不是顏王。

顏王:“……”

他動了動薄唇,也不知是想罵還是想開口譏諷。

又或者是因為顧長雪抛出的理由太過于離奇,以至于他到最後也只是不鹹不淡地冷聲嗤笑了一句,像是懶與愚者多做口舌:“男子懷孕?滑天下之大稽。”

他天生便是一副冷淡薄情的面相,眼神掃來時,又總是漠然的。乍然一看,會讓人莫名想起那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再想起他手底下曾殺出的那些屍山血海,很容易叫人心底發寒,橫生退意。

偏偏顧長雪沒退。

不但沒退,還膽大包天地松開了那把玄劍,擡手攥住顏王的衣領,将人扯拽得更近:“怎麽?”

他幾乎貼着顏王的耳垂低語:“還需要朕提醒你?每逢仲夏之夜,你都會血液沸騰,失去一整晚犯病的記憶。正常人……好像也不會得這種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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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王的眸光倏然一斂,冷得像三尺冰封的寒池。

顧長雪緊盯着顏王,耳語時,字裏行間都透着因憎怒而未能克制好的惡意:“你難道還想不明白?今年的仲夏之夜,你在哪裏?你做了什麽?”

他掌心流出的鮮血染紅了顏王的衣袍,在場的兩人卻沒一個在意。

顏王眼神徹寒:“顧景——”

“滑天下之大稽……嗤。”顧長雪像是沒聽出顏王話裏的警告,“這景元殿裏,誰才是那個天地不容的怪物,你自己不清楚?”

顧長雪松手,上身後撤,環臂抱胸嗤笑了一聲,“有問題的是你,不是朕。”他挑眉冷對,“朕派刺客刺殺你,有問題?”

景元宮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是這回與先前不同。宮人們并不能聽清顧長雪的耳語,只知景帝大約是在與攝政王交鋒。不等他們多心懷惴惴一會,便聽景帝突然恢複了正常音量,冷不丁冒出一句“朕派刺客刺殺你,有問題?”

宮人們的腿都快吓得軟爛成泥了,偏偏良久都沒聽見顏王回話。

有稍微大膽些的宮女,實在耐不住心中好奇,悄悄側了下頭,投去視線,便瞧見景帝正随手拿起床邊托盤上的幹淨巾帕,敷衍地在自己受傷的手掌上纏了幾道。

反觀站在一旁的攝政王,非但沒阻攔,臉色還似乎有些不大好,握着劍的手指微微攥緊。

顏王此時是什麽感受,顧長雪并不在意。他現在只想趕緊擺平現下的死局,再考慮其他——比如怎麽回原世界。

想起今早出發前才簽的那幾份募捐協議,顧長雪短暫地微皺了下眉。

他擡手咬住巾帕邊角,手指靈活熟練地打了個結,心中迅速捋了一遍計劃。

方才的鬼話連篇,他并非無的放矢。

在這世界睜開雙眼、望向窗外的第一時間,他就确認了自己身在何處。

【半庭薄雪半庭夏】,這是他主演的《死城》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環境背景。

《死城》是他初入娛樂圈時拍的第一部作品。當初為了能對得起觀衆,他和導演絞盡腦汁、殚精竭慮了三百多個日夜,對于劇本背後的所有故事和細節,顧長雪了如指掌。

所以他比誰都清楚,眼前這位“活閻王”是如何的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這人能因為童年時父皇對他的厭棄,成年後便揮師京都,将兄弟姐妹屠殺殆盡。

能故意放縱各方軍閥圈地養兵,蓄養出一堆土皇帝,每日坐山觀虎鬥,以此取樂。

道德、良心,根本束縛不了這頭以捉弄獵物為樂的惡獸。

唯有一點,能讓他暫且地收斂爪牙,勉為其難地披上人皮。

——一個屬于他的子嗣。

顧長雪熟悉劇本背後的故事,自然清楚,顏王對子嗣的執念并非為了傳宗接代,純粹只是出于童年記憶給他留下的印刻。再加上這人天生有殘,不能人道,對來之不易的子嗣自然格外重視,以至于對孩子的母親也愛屋及烏。

這便是原劇中女主穩住顏王的方法。

當初女主小貍花開場便因入府盜竊而被顏王捉住,之所以沒有喪命,便是因為她慌亂之下謊稱仲夏之夜她便來過王府踩點,恰好碰上顏王發病,對她行了不軌之事,如今她已懷有顏王骨肉。

本是垂死掙紮,小貍花說完還暗自懊悔怎能此時戳破對方的秘辛,卻未料顏王居然當真住了手。

也幸好女主出身苗疆,身邊恰有可以僞裝孕脈的蠱,顏王命令大夫确認小貍花所言非虛後,不但放過小貍花一馬,甚至對小貍花頗為縱容。

這縱容一直持續到臨近劇末,小貍花說出真相:她的孕肚只是用蠱做的僞裝,其實根本沒懷上顏王的骨肉。顏王這才勃然大怒,要不是司冰河反應及時,差點一劍洞穿小貍花的心髒。

顧長雪垂下眼睑。

小貍花的經歷足以說明,對于顏王而言,子嗣甚至比自己“每逢仲夏之夜便會發狂”這一秘密被人知曉更為重要。

而攔在顧長雪這條謊言之路上的最大障礙——如何僞裝懷孕,小貍花已經幫他解決了。

那只被小貍花用來僞裝的孕蠱,能夠模拟女子懷孕的完整過程。只是到了生産的時候,中蠱者自然生不出真的孩子,只會流出一盆血水,狀似流産,蠱蟲則會随着血水一道排出體外,連後遺症都沒有。而且這蠱男女通用,畢竟又不是真造一個孩子出來。

萬事俱備。

他現在唯一要做的,便是說服顏王相信“男子懷孕”這鬼話。

顧長雪略微活動了一下被巾帕包住的雙手,聽到一直沒動的顏王終于開了口:“退下。”

滿地迷茫不安的宮人忙不疊地起身,連滾帶爬地逃出宮殿。

玄銀衛裏便立即有兩名侍衛走入殿中聽候差遣,顏王頭也沒回:“去太醫院,請太醫來。”

顏王的目光寒如鋒刃,冷冷掃來,沒等侍衛踏出殿門,又道:“等等。”

顏王審視着顧長雪的神情:“不叫太醫了。去我府上,看看方藥師的腿養好了沒有,将他請入宮。”

·

自從揮師京都,血洗皇宮後,顏王的府邸就搬至了京都城內。

即便如此,那位方藥師來的也不快,以至于顧長雪等得都有些不耐煩:“怎麽這麽慢?”

景元殿中的宮人早就撤得幹幹淨淨,如今只剩下顧長雪與顏王兩人,就連玄銀衛都被勒令守在門外,沒人跟進來。

“……”顏王被顧長雪這比他還急迫的态度微微噎了一下,臉色略有些發青,片刻後才恢複冷臉,沉聲道,“即便我每逢仲夏之夜便會發病,也不代表有能令男子懷……”

懷孕這兩個字,顏王實在說不下去,幾番張嘴,最後忍無可忍地含糊帶過:“……那樣的能力。”

顏王冷冷看着顧長雪:“顧景,你說這種匪夷所思的鬼話,有何憑證?男子令男子……又是何道理?”

道理個屁。他有個鬼憑證。

顧長雪把玩着自己手上系的巾帕:“攝政王不喜文,好弄武,自然鮮少入宮中藏書閣,閱讀裏面的藏書。年幼時,朕曾在閣中翻到一本野史,裏面記載了赤腳大夫雲游行醫,曾偶遇一群來自西方的蠻夷人。他們将自己族群內的人分成三類,其中兩類,便會每月——或是每年,經受有規律的發狂之苦……攝政王,你可曾聽過ABO?”

攝政王:“……”

顧長雪撒謊向來不追求眼神交流,眼皮擡都懶得擡:“你既然同這兩類一樣也是每年發一次病,那你多半就是A——”

Alpha的第一個音節都溜出嘴邊了,顧長雪的舌頭臨時一拐:“——Omega。”

顏王:“?”

顧長雪面不改色,擡眼施舍了顏王一次眼神交流:“嗯。你是Omega。”

“……”顏王雖聽不懂這些蠻夷之語,但總覺得這人似乎沒在說好話,“那你是什麽?”

顧長雪丢給他一個“你在問什麽傻話”的涼涼眼神:“朕是人。”

顏王:“……”

這小皇帝……不會是在拐彎抹角地罵他不是人吧?

方藥師就是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裹着厚實的大氅,一路打着噴嚏進的門。

殿門開啓的瞬間,寒風裹挾着雪湧入溫暖的景元殿內。

方藥師再次打了個噴嚏,神色不大好地蹙緊眉頭。

顧長雪的目光在方藥師霜白的頭發與蒼老的面龐上多停留了會,有些抱歉在這種天氣把老人家招惹來,剛想開口讓老人家舒适一點,顏王已先他一步道:“看座。”

顧長雪閉上張到一半的嘴,眉頭微挑,有些訝異。

拿着劇本,他自然知道方藥師曾經救過顏王的命,所以才有幸成為顏王的門客。但即便有着救命之恩,劇本中的顏王對待方藥師也沒比對待常人好到哪兒去。可現在看來……

顏王好像對方藥師還不錯?

方藥師的目光飛快地瞥過殿中對峙的兩位,在玄銀衛搬來凳子後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明明已經裹得像顆球,仍舊畏寒似的伸手,将身上大氅緊了緊:“王爺,喚……草民來,是誰要看診?”

“……”坐在上首右側的顏王靜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方藥師的問題,只擡手屏退玄銀衛,随後醞釀少頃,“……方老可曾聽過男子懷孕。”

“嗤。”方藥師用一聲嗤笑代替回答,又道,“誰?哪來的騙子?”

他待要再補幾句“聞所未聞”、“荒唐可笑”,就聽坐在上首,正撐着額角斜靠在龍座上的景帝不鹹不淡地開了口:“朕。”

方藥師:“z……”

“……”他後續的話全卡在嗓子眼了,原本沒什麽精神垂落着的眼皮掀起來,一言難盡地看向小皇帝。

在座的似乎只有顏王心情輕松不少,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扶手:“方老,請看診。”

方藥師:“……給誰看?”

顏王:“當今聖上。”

“……”方藥師神情略有些木然,“看什麽?”

顧長雪涼涼地掀起眼皮:“男子懷孕。”

方藥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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