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景元三年,七月苦暑。
燕京陡然飄起一場大雪,一夜西風雪滿城。
這籠風雪鎖了京都數日,也不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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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探子半跪在地,蒼白着臉垂首道,“屬下無能。您吩咐屬下查的事,未能找到有用的線索。”
天邊月涼如水。
景元殿內緊急調來了火盆,此時悉數燃起,略顯燥熱的溫度卻絲毫暖不了探子冰冷的手。
顏王伫立在敞開的窗邊,銀色的大氅下端濘黑一片。若是借着火光細看,能從中辨出幾分鏽色。
他的長劍已經被主人随手卸下,此時斜靠在牆邊。未凝固的血混着雪水,順着冷硬的劍刃一道淌下,在精美華貴的喀什地毯上洇出一片濃郁不詳的血色。
“王……”久久未等到回複,探子剩餘的話被無法抑制的恐懼淹回嗓子眼。
他勉力抿了下唇,幾度強迫自己張口,卻始終發不出任何聲音。
或許,今日便該是他的末路。
探子的心中閃過幾分清明的釋然,最終閉上嘴,安靜地垂下頭顱。
他沒指望誰會出聲幫他。
這諾大的景元殿,本是帝王寝宮,如今攝政王持劍入殿,殿內卻無一人敢出聲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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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宮人都在殿中跪得規規矩矩,額頭緊緊貼着冰冷的地面。頂禮膜拜的不是當今聖上,而是此時窗邊站着的這位陰晴莫測,喜怒難辨的顏王。
這便是顧朝如今的攝政王。
這便是掌控着天下人生死的活閻王。
而現在,這位“活閻王”正矗立在窗臺前,黑沉的眸子越過窗檻,凝視着滿庭的雪色。良久才微微動了下手指,擡起手臂。
窗臺邊擱置着一把燭芯剪,顏王修長的手指從剪柄拂過,像是随意地執起,修了修近旁的燭燈。
剪刀開阖,發出“咔”地一聲輕響,震得殿下跪着的探子也忍不住跟着燭火一起顫了下眼皮。
“但你回來了。”顏王的聲音很沉,聽不出喜怒。
窗外的風裹挾着雪粒傾瀉而入。顏王沒怎麽動彈,只微微擡了下手腕,廣袖自腕骨滑落,恰好護住風中孱弱的燭火:“總該是有拿得出手的消息。還是,找到了比自己更合适的替罪羊?”
“屬下不敢糊弄王爺!”探子叩頭在地,“只是據實以告——有關夏日飛雪,天降異象,屬下的确沒能查出究竟為何。只在民間聽到一些居心叵測的傳言,說這天降異象是因為——因為攝政王霍亂朝綱,把持皇權,惹怒了老天爺,這才在七月盛夏降下大雪,連綿數日不絕。為今之計,就只有……”
只有殺顏王,清君側,方能天下大安。
剩下的話,探子不敢說了。
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扛住懼意,微微擡頭,想窺探一下攝政王的神色,好知曉今晚自己究竟還能不能活着走出景元宮。卻見顏王的目光不知何時又回到了窗臺,停留在禦花園中那抹雪色上。
不知是不是錯覺,探子總覺得自己說的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似乎并未讓顏王動怒,反倒是庭院中的薄雪更讓顏王心情不佳些。
殿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靜。
探子跪在地上,身體有些搖搖欲墜。
也不知過了多久,顏王才終于再次開口,只是這次沖着的是殿內跪着的宮人:“裏面那位呢?”
“……”探子驟然放松了繃緊的脊背,知道自己此番是逃過了一劫。
大宮女顫聲道:“回……回王爺的話,已經喂了毒酒,早就沒了動靜。”
她強壓下心中倉皇,深知眼前這位才是真正把持朝綱,能決定她生死的人。後殿裏的那位,雖說是皇帝,但顏王說不放權,他還不是照樣拿不到權柄?
要能有出息,早該站起來了。也不至于混到如今,都已經成年了,顏王還照樣喊他“小皇帝”,這其中的輕視嘲弄之意,任誰都看得出來。
大宮女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過今晚,倒不如拼上一拼,讨好讨好顏王,萬一能博一條生路呢:“陛——那小皇帝本想反抗,被我和曹公公兩人摁着,親手灌下了毒酒,親眼看着他斷的氣。保管死得透透的——”
她保管得很篤定,但下一秒,後殿便傳來一聲尖叫,劃破了她臉上佯裝出的從容:
“鬼……鬼啊!!”
伴随着這道凄厲到變調的慘叫,喧嘩聲猛然從寝宮後殿炸開:
“詐屍了!”
“陛下,你怎麽——”
“菩薩保佑,陛下明鑒啊!奴婢從無犯上謀逆之心,您、您不要找奴婢,不要找奴婢複仇!”
尖叫聲、祈禱聲、求饒聲,伴随着混亂之下撞得桌椅器皿倒地的聲響,一時間竟讓原本死寂的景元殿變得有些別開生面的熱鬧。
“……”大宮女的臉色驟然惶白。
顏王的目光掃過大宮女,旋即又轉向後殿。
這宮女沒膽子為了保下小皇帝,對他撒謊。那麽……
他在原地矗立片刻,伸手握住劍柄,舉步走向後殿。
·
景元殿後殿。
顧長雪面無表情地坐在龍床上,一條手臂搭着随意曲起的左腿,冷眼旁觀面前的群魔亂舞。
這群人的祈禱已經發展到回望過去,恨不能把自己三歲尿床也拖出來忏悔一番。
其中倒還有些“清醒人士”,連滾帶爬地摸向盛着毒酒的金壺,過程中不忘顫聲厲斥:“慌什麽!?快把他摁住,別忘了顏……攝政王還在外殿,小皇帝不死,死的就是我們!”
一不做二不休,曹公公抓住金壺就向龍床疾步而去,擡手便要再灌一次。
手剛伸到一半,就被一言不發的小皇帝牢牢攥住了手腕。
顧長雪轉過淺琥珀色的眸子,帶着幾分不耐睨了曹公公一眼,目光中透着了然與薄涼的譏诮。
“陛……”曹公公只覺冷水澆頭,仿佛心中所想的一切皆被悉數看透,令他如堕冰窟。
“陛什麽?”顧長雪的目光在太監憋紅的臉上一掃而過,轉向這人手中攥着的金酒壺。他屈尊降貴地擡了下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将金壺從曹公公手中一寸寸拽出:“不叫朕‘小皇帝’了?”
毒酒。攝政王。小皇帝。
真特麽行啊,他一個從不看小說、每天忙得後腳跟直踢腦門的人,居然趕上了穿越。
穿得還是某部九年前的爛尾劇。
冤有頭債有主,想找人擦屁股為什麽不去找寫出爛尾劇情的傻逼編劇??找他這個照着劇本演戲的演員算什麽本事?
顧長雪把玩着手中的金壺,半晌嗤笑一聲:“酒是好酒。只是替朕斟酒的人,不甚合朕心意。”
他擡眼,在滿殿宮人惶恐的注視中涼涼地笑了一下,以一種刻意的、能讓殿外人聽見的音量道:“倒不如宣顧顏進殿。”
“別……”曹公公已說不出完整的勸誡的話了。
他急得渾身冒汗,也只能聽着景帝以一種大約是撕破了臉皮,所以毫無畏懼的嗤笑語調繼續道:“半庭薄雪半庭夏。恐怕只有大顧朝的‘活閻王’親自斟酒,才配得上眼下這奇景吧?”
話音落定,殿內死寂數秒。
又過去不知多久,內殿大門轟然敞開,寒風夾雜着雪粒撲面而來。
顧長雪逆着雪風望去,便見一道高大身影自風雪中緩步走入。
那人披着霜銀大氅,手中持着一柄玄色長劍。目光淡淡望來時,黑沉的眸中映着殿外紛飛的雪色,像是将滿京都的寒氣都悉數容納進了眼底。
“顧景。”對方輕聲念了句他這具軀殼的名字。
“景元三年,六月中旬。我在邊境領兵,戰事大捷。班師回營當晚,有刺客夜入營帳,意圖行刺。人,是你派的。”
顏王面沉如水,但顧長雪的臉能挂得比顏王還長,臉色更不爽:“是,又怎樣?”
“……”顏王腳步微微頓住。
小皇帝喝完毒酒還未死,多半是用了什麽手段掉了包。既然如此,必是有所準備,剛剛又如此膽大包天地直言讓他入殿,他還以為對方定是找到了什麽脫罪的借口。
人證物證具在,他自然不會相信小皇帝此時的說辭。可直接承認又是什麽招數?
但他只是略微駐足,便重新邁開步伐。
不論對方給出什麽理由,今晚景帝必須死。
寒涼的劍鋒擡起,殺機逼向小皇帝的頸側。
坐在龍床上的小皇帝目光微動,倏然擡頭攥住劍鋒,不退反進——
顧長雪欺身逼近攝政王,無視了自己鮮血長流的雙手,以一種堪稱親密的姿勢,貼在顏王耳邊冷笑了一聲,語氣惡劣地耳語着投下重磅炸彈:“——我懷了你的孩子。”
攝政王:“……”
……你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