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西行的第十五天,車隊進入關隘。

“大漠沙啊啊如雪,燕山月诶诶似鈎。”方濟之又裹成了一顆球,對着窗外的殘月念詩,“誰他娘的把這雪給我燒了。”

古人說“沙如雪”,是指大漠在月光下銀白無際,像雪一般。

放到今時此地,卻不是“如雪”,而是真的鵝毛大雪。

“你說喔喔說,這正常嗎?”方濟之牙齒舌頭打着架,問車外的玄銀衛,“沙啊啊漠裏下雪,你聽過?”

“聽過。”玄銀衛淡定地把方濟之的腦袋從窗口摁回去,“西域的大漠每逢冬日,溫度都很低,下雪不算罕見。”

方濟之猛捶了一下廂壁:“那啊啊也得是冬日!”

大夏天的來沙漠,本以為難得舒适,反正自己又不懼熱。誰能想到還沒期待幾天,天邊就又飄起了雪。

雪是從西行的第十四天開始下的。

越是靠近西域,雪下得越大。連綿不絕,毫無停歇的趨勢。

方濟之實在冷得不行,撩開車簾鑽出來:“我喔喔要去王爺的車上。”

西行之前,京都的雪已經停了。車隊做準備時,是照着盛夏出行做準備的,根本沒帶什麽冬衣暖爐。

方濟之一個人呆在馬車裏,旁邊都是冷冰冰的屍體,裹得再多也感覺不出什麽暖意。不如去顏王和小皇帝的車上擠一擠,一來人多暖和,二來還有小靈貓這個天然暖手壺。

方濟之硬逼着玄銀衛替他傳報了一聲,獲得準許後,便迫不及待地轉移陣地。

撩開車簾鑽進門,方濟之一擡頭,就看到顏王難看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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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臉色不是對着他擺的,也不是沖着小皇帝去的。

顏王坐在車窗邊,靜默不語地望着窗外,眉宇緊鎖,活像和雪有什麽深仇苦恨。

“……”方濟之緩緩閉上了本想謝恩的嘴,在車廂拐角坐下。

其實西行的第十三天,也就是車隊剛入沙漠,還沒進關隘時,他就上過一次顏王的馬車。

那時候恰是正午,天邊也還沒飄起白雪。

烈日炙烤着黃沙,放眼望去,熱浪翻湧,如同行駛在一片無盡的金色稻田中。

那時候小皇帝也是這麽靠在窗邊,滿臉深仇苦恨地看着窗外。

方濟之撈過小靈貓,悄悄翻了個白眼:白天小皇帝臉色難看,晚上顏王臉色難看,你倆這是約好了時間輪替呢?

不過真要說的話,方濟之還是對顏王的心情更能理解一點。畢竟即便是他,看着沙漠中的覆雪,心情也輕松不起來。

夏日沙漠飛雪,這絕非正常現象。

方濟之的心底有種莫名的直覺,雪越是大,心中越覺得不祥,這不祥之下隐隐藏着幾分不知來由的急躁與焦慮,大約源于對這天降異相的顧慮。

他不動聲色地把凍僵的手指插進小靈貓暖融融的背毛裏,頂着小靈貓震驚投來的目光,舒适地喟嘆了一聲:“陛下,王爺。”

顧長雪從卷宗中擡起頭,倚窗看雪的顏王也望了過來。

方濟之:“草民已經配出了藥方,足以鏟除吳攸所做的改動對中蠱者的影響。等進城池後,草民便去抓藥,屆時直接将配好的藥投進水源中,就不必擔心再有人蠱發身亡了。”

他戀戀不舍地把右手從背毛中收回來,将抄錄好的藥方放在案牍上,随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把手插回原處:“這藥方可以交給信任的人,讓他們照方抓藥,投入各地水源中,可保未來不再有人因驚曉夢而死。”

想了想,方濟之還是補充了一句,再次強調:“但要徹底根除,還是得拿到最初的書稿或蠱蟲。”

“哈——”被當作暖手工具的小靈貓氣得一個鹹貓翻身,給了方濟之一毛爪。

馬車外,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玄銀衛在車廂邊匆匆勒住缰繩,從窗口呈上密奏:“王爺。”

顧長雪撩起眼皮瞥了眼窗口,有些意外。

今日傍晚時分,玄銀衛已經遞交過一次密奏,這怎麽又來一份?

是京都出了什麽意外,還是顏王得到了新線索?

但他很快就收回眼神,繼續垂下頭閱讀從顏王那兒薅來的卷宗,連問都懶得問。

費那口舌做什麽?顏葫蘆會回答嗎?不如多看幾份案宗。

顧長雪飛快地翻閱着卷宗,從中尋找有關沙匪的記錄。

劇本裏,司冰河在西域活動的片段有且只有一個。就是第一集開場時,少年英俠屠盡沙匪匪幫上下,救出被困流民。

正是因為這個片段,顧長雪之前在錦礁樓的小樹林裏才想偷聽掌櫃和年輕弟子的對話,如今專門盯着案卷中有關沙匪的描述找,也是一樣的原因。

如果能找到這夥沙匪,或許能查到些許關于司冰河的線索。多多少少能給接下來的追查提供一個可參考的方向。

但問題是,劇本裏對這幫沙匪的描述語焉不詳,只簡略說了這是個近兩百餘人的營寨。顧長雪剛剛翻查了一遍西域遞送來的卷宗,像這種規模的沙匪幫不說有上百個,也有幾十夥記錄在案,那些沒被記錄的就更多了。

“啧。”顧長雪抛開毫無助益的卷宗,煩躁地砸了下舌。

這西域怎麽跟個老鼠窩似的,一窩接着一窩的沙匪。

他閉了下眼,正想回憶一下還有沒有別的可以幫助縮小範圍的細節,馬車停了下來。

顧長雪愣了一下,睜開眼。

重一撩開窗簾:“玉城到了。”

顧朝掌管西域的最高官吏是州牧,而州牧平日裏所鎮守的城池,就是玉城。

這座城池距離國界線極近,站在城牆最高處,甚至能遙遙望見戍邊軍的影子。

馬車在城門兩裏外停下,前方是長長的隊伍,擋住了前行的路。

重一低聲道:“前面在搜身,檢查進出的人有沒有攜帶武器。我們抵達得比預計要早,等西域官員來接駕,怕是還要再有一會。”

方濟之從窗口探出頭,莫名其妙:“查這做什麽?”

西域難道沒有江湖人嗎?江湖人帶武器不是很正常的事?

方濟之扭頭便想問感覺什麽都知道的顧八百,卻見對方擡着頭,眼神遙遙落在城門口的紅匾上。

那道匾還是先.祖皇帝在位時挂上去的,“玉城”二字鎏了金。可惜随着時間的推移,金漆早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刻痕。

“……”方濟之謹慎地閉上了嘴巴,跟着瞅了一會紅匾。

一旁的重一本想解釋為什麽要搜身,卻被方濟之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就這麽盯了有十來秒吧,方濟之實在是琢磨不出什麽玩意兒:“這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陛下看出什麽新線索了?”

顧長雪收回眼神:“沒什麽不對,只是覺得寓意不錯。”

玉城的名字是先.祖皇帝取的,取自“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先.祖皇帝将玉城比作玉門關,便是希望戍邊的戰士每每看到玉城,都能像詩中的将士眺望故鄉玉門關時那樣,升起保家衛國的鬥志,堅定守衛邊疆的決心。

“……”方濟之感覺方才苦苦思索的自己像個自作聰明的傻子。

他扭回頭去,粗聲粗氣地對着重一又問了一遍:“所以為何要搜身?”

“……”重一道,“因為西域的‘禁武令’并未取消。”

他一看方濟之迷茫的樣子,就知道對方對此一無所知,便在方濟之發問前直接解釋道:“方老專心醫術,對西域邊境的情況恐怕不大了解。西域的‘禁武令’,還得從十二年前說起。”

“……”顧長雪垂眸整理着卷宗,注意力卻跟着轉了過來。

重一道:“十二年前,也就是泰元二十六年。江湖爆發了一場大動亂,整個武林都被卷入其中。”

“這場動亂波及的不只是江湖人,還有無辜的百姓。僅僅兩月,便有上千餘名普通百姓因正道與魔教當街争鬥而喪命。”

方濟之皺了下眉頭,緊接着陷入思索:“後面的事,我似乎有點兒印象。好像是死的無辜百姓太多,朝廷因此決定插手幹涉?我依稀記得聽人說過,當時朝廷拉出了百來門紅衣大炮,直接轟了那些不聽規勸、帶頭鬧事的幫派駐地。”

重一颔首:“還有位于西域的魔教老巢。魔教總壇琉璃宮直接被紅衣大炮炸成廢墟,其餘幫派駐地也都是如此下場。江湖從此一蹶不振,直至今日也未恢複。”

“但這禁武令,現在早沒了吧?我看京都就沒有。”方濟之按了按自己被凍僵的手指骨節,思忖着道,“其他地方也沒聽說過,怎麽就西域還保留着?”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重一微嘆,“雖然魔教總壇被毀,但仍有餘孽流竄于西域,時常惡意引發動亂,縱火搶掠。”

“所以蘇岩蘇州牧繼任之後,西域這裏仍舊保持‘禁武令’的管制,出入城池都會嚴查有沒有攜帶武器。”

方濟之犯嘀咕:“光查這個有什麽用?”

“自然不止這些,”重一道,“蘇州牧是從沙場上退下來的武将,上任後每每遇到魔教作亂、沙匪劫掠,都會親自率兵迎敵,這些年來滅殺匪幫無數,魔教餘孽近千餘人。”

“那倒是真不錯。”方濟之摸摸下巴。

馬車的另一側,顏王垂眸看着玄銀衛送來的第二份密奏,始終沒搭話。

兩裏外,排隊的人群終于有了變化。

一行穿着朝服的官吏匆匆從城門趕出來,為首的人還在手忙腳亂地理官帽。

肥胖的身軀為他的行動添加了幾分不便,小跑幾步後,這人差點沒栽到地上,幸好旁邊的官吏及時沖過來,三四個人一起架住他。

“……”這場景說實話有點震撼,顧長雪望着這顆球跌跌絆絆地滾過來,直到只剩十來尺遠,才擡手拍了下顏王,“人——”

顧長雪只說了一個字,就頓住話頭。

“……”他垂下視線,望向顏王攥住他手腕的手,片刻後撩起眼皮,“幹什麽?又準備鬧什麽脾氣?”

小靈貓跳上案牍,抻着懶腰打了個粉舌頭都吐出來的大哈欠,随後黏人地貼過來,拿毛腦袋蹭顏王攥着顧長雪的手。

“……”顏王片刻後才收回手,收起手中密奏,沉默着起身下車。

顧長雪盯着顏王的背影,不輕不重地啧了一聲,跟着走下車辇,順道把因為穿了太多衣服,僅憑自己站都站不起來的方濟之給提溜出門。

馬車外,那顆胖球歷經千辛萬苦,總算滾到了顏王面前:“臣,玉城郡守,季君子,叩見攝政王!”

季君子一叩及地,等了半晌沒聽見顏王的回音,心裏頓時一陣發慌。

他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壯着膽子擡起頭,本想巧言令色猛拍一通馬屁,卻不料以他的身高,仰起頭剛好對上顏王腰間的佩劍。

寒風中,一個嬌俏的小蝴蝶結在他驟然凝固了的目光下抖了抖。

季君子:“…………”

季君子: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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