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季君子的大腦一片空白。

在此之前,他想過很多關于如何應對西巡的顏王和小皇帝的法子,方才他一路匆匆跑來,特地第一時間先叩拜顏王,無視小皇帝,就是想挑撥顏王與小皇帝的關系。

但眼前的蝴蝶結——眼前的——

季君子愚蠢地張着嘴,和身後的二三十個官員一起,在雪地裏凝固成一組呆若木雞的群雕。

偏偏讓他們如此震悚的當事人,卻似乎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顏王的身量很高。

當他面色平淡地伫立在人的面前,潭淵似的烏眸居高臨下地垂望下來時,有種巍峨沉重的壓迫感,那些不敬或跳脫的心思眨眼間便潰不成軍。

季君子哆嗦了一下,連忙恭順地垂下頭。

他的确比一般人更膽大些,坑下腦袋還在琢磨:挑撥已經進行了一半,後半拉難道就這麽放棄?這……做都做了,不得堅持到底,讓顏王知道他們西域是堅定地站在他這邊兒的?

反複琢磨了好幾回,季君子硬着頭皮再次擡起頭,心驚膽戰地避開顏王的視線,對顧長雪假意谄笑了一下:“哎呀,小皇……呸呸,陛下原來也在這裏。”

他特地将“小皇帝”的前兩字咬得格外重,保管顏王能聽得清清楚楚。

“你——大膽!”護衛在側的九天第一時間怒目而視,剛要拔劍出鞘,就見一旁的顧長雪撸着小靈貓,打了個百無聊賴的哈欠。

如此顯而易見的挑撥離間,他倆要是真受影響才是真沒面子。這就好比面前有個明晃晃的大坑,什麽智商的人才會在看到坑後還傻了吧唧地跳下去?

相比之下,他現在更想弄清楚顏王收到的第二封密奏寫了什麽內容,為何讓對方又變回了茅坑裏捂不熱的臭石頭。

顧長雪興趣缺缺的樣子讓季君子只覺撞了枚軟釘子:“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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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甘地再次發力:“二位此番來西域,應是要待上一段時間再返京吧?”

季君子搓了搓手,笑得像個看不見眼睛的胖彌勒:“下官為二位準備了宅邸,這宅子恰好分前後兩苑。前苑更大,後苑稍小。這……顏王定然是要守陛下的安全的,不如就……顏王住在前苑,陛下住在後苑?”

他說的委婉,但誰聽不出這“前後苑”代指的是“主次屋”?讓王爺住在主屋,皇帝住在次屋,季君子就差直接撲過來抱着顏王的大腿說“下官忠于王爺,對那小皇帝可是半點兒也不假辭色啊”了。

即便是又悶着臉當臭石頭的顏王,此時也不禁短暫地蹙了下眉,下意識地望向身側的顧長雪。

顧長雪根本沒聽季君子放了什麽屁,只琢磨着顏王的密奏裏到底寫了什麽東西,直到背後被方濟之的胳膊肘暗搗了一下,才擡起頭:“嗯?”

他撩起眼皮就對上顏王那雙沉靜的烏眸:“——看我幹什麽?”

顧長雪回憶了下方才季君子那段進了耳朵卻沒過腦子的話,嗤笑了一聲,扭頭看向季君子:“季大人這安排恐怕不太行。你看王爺那眼珠子盯着朕不舍得挪開的樣子,像是樂意跟朕分住前後苑嗎?”

他和善地伸手,拍了拍再次露出一臉遭雷劈的表情的季君子:“兩個院子都嫌多了。朕和顏王同住便可。”

季君子:“……”

季君子:“……?”

陛下方才……說了什麽?怎麽每個字他都認識,可拼到一起,他就有點……不敢懂了呢?

不敢懂的也不止他一人,随行官吏們齊齊再度僵在原地。不光是不敢懂,還不敢動。

整個場面就是寂靜。

非常寂靜。

人在極度安靜和恐懼的環境下,很容易胡思亂想。而一胡思亂想,大家僵滞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紛紛飄忽到了蝴蝶結上:以顏王的性格,定然不會在自己的佩劍上擺弄這種玩意兒。那……

不敢想。不敢細想,細想就驚悚,悚得他們雙膝發軟。

衆人于驚恐之餘,将希冀的眼神投向顏王,只希望對方能說點什麽,打消他們腦海中離譜的聯想。

可等來的卻是顧長雪皮笑肉不笑地将一只保養得矜貴蓬松的貓怼進顏王懷裏:“顏王意下如何?”

“……”衆人驚悚地瞪着小皇帝作死。

作死的本尊卻沒有任何危機感,顧長雪随意地拎着小靈貓的後頸,特地用另一只手順便拖了下貓咪的後背。

修長白淨的手指陷入絨絨的背毛裏,恰好借力,保證貓咪的四只戴了黑手套的毛爪能踏實、穩健地踩在顏王的衣袍上。

“……”顏王緩緩低下頭,就見這膽子跟主人一樣包天的貓,不光做到了既來之則安之,甚至舒适到隔着衣服薄薄的布料,直接按着他的腹肌踩起了奶。

爪起爪落間,露出四枚清晰完整的墨爪印。

“……”這場景,似乎有些微妙的似曾相識。

有那麽一兩秒,顏王差點被帶偏了思緒,脫口而出“墨是什麽時候沾上的”。話滾到嘴邊,他又克制地閉上了嘴。

嘴能閉上,被小皇帝這橫來一筆給橫飛的情緒是找不回來了。顏王沒忍住哼笑了一聲,擡起頭。

他也是頭一次發現,自己在當下的情緒下居然還能笑的出來,甚至連心情都談不上純粹的糟糕——如果他願意再坦誠些,甚至可以說,他此時露出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裏,其實摻雜着幾分跳脫出橫亘在眼前的現實問題的輕松和促狹。

理智地評價,這種個人情緒影響理性思維的狀況不算什麽好事,但……

反正小皇帝的這番舉動恰好正中他下懷,比起他強迫将人圈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自然是對方自送上門更好,他為什麽要拒絕?

顏王盯着顧長雪冷淡垂下的眼睫,一點一點、不容抗拒地把黑手套小貓塞回顧長雪手裏,狀似體貼地道:“天冷,抱着暖手。”

寬大有力的手掌覆住顧長雪微涼的手背,略顯粗粝的薄繭有些磨人。

“……”顧長雪的眼睫抖了下。

被顏王故意側身擋住視線的官吏們看不清真相,但被顏王牢牢箍住手的顧長雪卻能清晰感受到小靈貓那四只黑手套被怼在他掌心的觸感。

一直到确認這四枚梅花印應當是印踏實了,顏王才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偏過臉對季君子淡淡道:“照陛下的吩咐安置行李。”

“……”季君子驚恐地想要薅頭。

“……”顧長雪盯着手裏顏王回敬的四枚梅花印,想要掀了顏王的頭。

季君子的挑撥潰散于本該對立的雙方“情投意合,互相奔赴”之下。

再多的離間的話也不用說了,季君子麻着一張臉,在随行官吏的攙扶下爬起來,期間因為腿軟又跪了兩回。

車隊總算是行進起來,有郡守親自開路,車隊越過了排隊的人群,直接跳過搜身的關卡,走進正門。

季君子宕機的腦袋終于恢複了運作,小媳婦兒似的挨蹭過來,沖顧長雪低聲下氣地小聲見禮:“陛下……”

“呔!”重二就看不慣季君子這腆着臉想彌補先前失禮之罪的樣兒,喝了一聲吓得季君子一哆嗦後,厲聲質問,“為何陛下與顏王親臨玉城,來迎接的卻不是蘇岩蘇州牧?”

在大顧朝,若論官職,州牧才是西域的執掌者,郡守比州牧要低一階,季君子只是這座玉城的掌權人。

帝王與攝政王親臨玉城,怎麽都該由州牧親自迎接,怎麽只派了個郡守來?

季君子的神色頓時變得苦哇哇,活像吃了一斤黃連:“這,這……”

他沒能拖延多長時間,顧長雪寒寒的目光和顏王的凝視一同投來,季君子差點又滑跪在地上:“臣、臣不敢說啊!”

他身後的官吏滑跪得比他還快,他還只是“差點”,後面的官吏已經直接噗通到地了:“陛下——王爺饒命!我等,我等苦勸過州牧大人,但州牧大人只道有這個曲意逢迎的時間,不如多殺幾個沙匪……”

季君子搗了那官吏一肘子,又趕緊賠着笑道:“州牧大人是個硬脾氣,但平日裏殺沙匪,誅魔教,做得都是有利于西域百姓的事,這……”

顧長雪的目光掃過來,季君子一激靈,話頭一轉:“臣也只是個郡守,哪裏管得了州牧大人的事呢,臣也是無可奈何啊!”

顧長雪微微偏頭,越過季君子圓潤的肩膀,打量了一下進出的百姓,又落回季君子的臉上,笑了一下:“郡守辛苦。”

季君子精神一振:“啊,不辛苦不辛苦——”

顧長雪慢條斯理地接着道:“在西域這麽個地方吃得如此珠圓玉潤,想來費了不少心思吧?”

“……”季君子喜笑顏開的神情頓時僵住了。

顧長雪的目光掃過季君子的面孔:“少吃些。看你臉白白淨淨的,眼裏還有血絲,注意身體啊郡守大人。”

“……”季君子的臉顫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虛,沒敢說話埋下了頭。

顧長雪沒再細問,只擡起頭回望向方才越過的城牆。

先前遠遠的看,他就望見了一些遮蓋着某種巨物的布簾,每隔一段間距,分布在城牆之上。

顏王低沉的聲音問:“紅衣大炮平時就放在城牆上?”

“啊?是,是,”季君子擡起頭,生怕顏王誤會,連忙解釋,“平日裏就是放在城牆上的。”可不是為了示威,今日才拉上來的啊!

“王爺想必也知道西域的現況。那些魔教餘孽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在城外沙漠中流竄,因不服多年前被搗毀總壇,總是故意生事端。”

“他們往往都是盯着那些散居在沙漠中的沙民聚落下手,先劫掠幹淨,再四處縱火。”

“如果遇上的是他們還沒動手的情況,那州牧大人就只會率軍退敵,盡可能地保住聚落中的百姓。”

“但每每看到哪裏有黑煙升騰起來……便說明那片地方已經被燒殺一空。像這種情況,州牧大人就會直接用上紅衣大炮壓制這些猖狂的江湖人。”

季君子小心翼翼地瞅了眼顏王的面色:“這紅衣大炮,在蘇大人上任半年後,就放在城牆上了,方便随時出——”

他還有一個“動”字沒來得及說出口,不遠處便響起一陣喧嘩:

“火!火!”

“是魔教餘孽!”

“怪了,看那方向,不是沙匪的營地嗎?魔教餘孽怎麽跑去跟沙匪幹上了?”

顧長雪和顏王循着那些百姓所指的方向望去,便見無邊落雪中,遠方的銀原被火燎紅了半邊天。

顏王當即轉身,顧長雪也立即環視四周,想找匹快馬。

僅僅是這耽擱了幾秒的功夫,玉城中便傳出一聲沉而洪亮的號角聲,震得耳膜酥麻。

原本在顏王的車隊進門後,重新關了半扇的城門轟然大開,城牆上的軍隊訓練有素地迅速掀開簾布,開始移動紅衣大炮。

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氣勢洶洶地從內城疾馳而出,為首的人沒帶頭盔,與顏王和顧長雪擦肩而過時,互相打了個照面。

這人大約五十來歲上下,面容嚴厲肅穆,目光僅僅在顏王與顧長雪身上一掃而過,便收了回去,直接率軍沖出城門。

“唉,蘇大人!唉!唉!”季君子連喊了幾聲,差點被疾馳的駿馬卷入蹄下,都沒叫住州牧。

顧長雪已經找好了快馬,剛翻身騎上,扭過頭準備示意顏王一道去看看情況,就眼前一花,站回了馬下。

被顏王像拎小靈貓一樣從馬上提溜下來的顧長雪:“……”

這人手怎麽這麽欠??

就算不樂意他跟去,也沒必要特地浪費那個時間,把他從馬上拎下來吧?

顧長雪臉黑得像鍋底,剛想問對方發什麽神經,便覺身上某處穴位被兩道指風一擊。

眼前天旋地轉,随後便墜入一片漆黑。

顧長雪醒來時,夜色仍未褪去。

他身處于一片密林之中,寒風中疏影搖擺,殘月給眼前的一切蒙上一層冷藍。

“……”瑪德,顏王智障。

顧長雪在心裏暗罵完一句,動了下肩,才感覺到自己正坐在地上,背靠某種堅硬平整的東西。

那東西體積不大,就顧長雪的感覺,有點像……墓碑。

顧長雪:“……”

他偏過頭看了一眼,居然當真是塊墓碑,他坐在無字的那一側,另一邊是一個已經被掘開的坑洞。

他挪了下屁股,正想撐着地站起來,好看清這碑是誰的,現在是什麽情況,一件厚實的披風便從肩頭滑落下來,堆疊在他腿上。

“?”哪來的披風。

顧長雪皺眉看去,便瞧見一片熟悉的霜銀,再擡起頭往正東方看,便瞧見某個熟悉到化成灰他都能認出來的傻逼。

顏王已經換了一身白裳,大約是留守京都的玄銀衛緊趕慢趕,終于将過冬的衣裳給他送來了。只是肩頭空蕩,原本搭在那兒的大氅現在正堆在顧長雪的腿上。

“……”顧長雪服氣,不是病了十年,做不出這種“把孕夫點暈拐進密林裏的墳墓旁,但是我還記得給他批了大氅”的傻逼事兒。

換個真孕夫,別說等到睜眼見“驚喜”了,就這麽在雪地裏坐着,恐怕也得大病一場。

他再次環視了一圈周圍,确認的确沒有第三個人,才撐着地敏捷地站起身:“這是哪兒?”

顏王側過身,疏密有致的樹影落在他的面龐上,一抹寒光掠過他深潭似的墨瞳。

是已出鞘的劍的反光。

“……”顧長雪止住腳步。

顏王站在原地頓了頓,居然收起了他持了不知多久,一直等待着顧長雪醒來的劍,攏着袖緩步走來。

劍雖歸鞘,但刺骨的殺意卻未消退。

偏偏這人做的事,和他滿身迫人的殺氣毫不匹配。

顏王擡起手,垂着眼将滑落的大氅重新披回顧長雪的肩上,修長有力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替顧長雪打着衣領的繩結:“這是什麽地方,你不知道?”

他幹淨而弧度完美的指尖牽着系繩,微微用力,系繩貼着顧長雪的喉結慢慢收緊:“不知道,你還派九天來查?”

系繩被拉到一個恰到好處的緊度,便停頓了下來,顏王向前走了半步,呼吸在拉近的距離間彼此纏繞。

“小貍花是誰?司冰河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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