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像是在做一場幻夢,他被自己的名字驚醒。

原本橫隔在他與世界間的薄膜被揭開了一層。他帶着剩餘的茫然跌跌撞撞走出密林,一腳踏進無邊的大漠。

“最初,我游蕩在沙漠裏,沒什麽目的性。後來多看了幾片綠洲,我逐漸發現西域的混亂和魔教頻繁縱火似乎有些不對勁。所以我開始着手調查,為什麽魔教覆滅後,西域仍然處于混亂之中?”

司冰河頓了一下,突然瞥了顏王一眼。

顧長雪差點以為司冰河調查出的結果和顏王有關,就聽司冰河以一種“不是很願意在看不順眼的人面前服弱,但是談正事不得不說實話”的不爽語氣繼續道:“最初我打算試試能不能潛伏進魔教餘孽的隊伍裏,但一直沒成功。”

沙漠這麽大,魔教餘孽四處流竄,想找他們無異于大海裏撈針——撈的還是會自己動來動去的針。再加上當時司冰河是獨自行動,無異于給尋找魔教餘孽的行動又增添了一重難度。

找到最後,餘孽是沒找到,倒是找到了死城。

“其實進城以後,看到那些石像的瞬間,我好像是記起來了一些事的。”司冰河不甘地抿了下唇,“但那就是一眨眼,很快這些記憶就像來時一樣,潮水一樣退回去了。”

“我心裏只剩下一種很強烈的篤定感,告訴我眼前這些石像是中蠱而死的沙民變的,還有,蠱書不可信。”

方濟之在旁邊聽得沒忍住挪了下屁股。

司冰河的話讓他莫名聯想到吳府裏搜出的那本蠱書,倘若不是顧長雪發覺其中的古怪,還真容易誤導人釀成大錯。

“再後來,我又發覺官府中似乎有人與沙匪保持着聯系。”

司冰河似乎并不願意在蠱上面多說,短短一句便帶了過去:“而且,都是規模比較大、實力雄厚的匪幫。”

“匪幫?”方濟之還在想蠱書的事,聞言下意識地插了句嘴,“你确定不是魔教餘孽,是匪幫?”

“其實兩者都和官府有聯系。這也不難理解吧?”司冰河轉頭看他,“官匪勾結處處都有,越混亂的地方越容易藏污納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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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本就有魔教、沙匪這些遺留問題,又與西夷國緊挨着,三天兩頭就得爆發一次沖突,這裏不亂哪裏亂?

司冰河見方濟之張着嘴不說話了,轉回頭繼續道:“那些勢力比較大的匪幫,其實行事很謹慎。我曾經試着潛伏過,發現他們從來不留書信,根本沒給我留查探的機會。我只能自己找了個規模小的匪幫,準備把它發展起來,用來釣魚。”

即便目的是釣魚,他挑匪幫也不是随便挑的。

首先要離琉璃宮遺址近,方便他夜間折返。其次,人得沒那麽壞。

所以他才挑上了現在這個大當家。即便他進入匪幫時,這個幫派混得無比潦倒,下一頓就可能集體餓死,他還是在大當家的勸退聲中毫不動搖地留了下來。

“因為失憶的緣故,我做事比較謹慎,不敢大出風頭,也不敢讓營寨的兄弟們知道我每晚會去琉璃宮遺址翻找東西。”

營寨裏的兄弟們很講義氣,他很怕他們會在知道自己對魔教的事務感興趣後,貿貿然跑去和魔教餘孽接觸。也很怕他們會在偶爾進他房間時東倒西戳,誤入密室。

所以他的密室明明建得那麽精巧,可半點沒夾帶殺招。密室外那些機關也多是為了讓他知道,今天是不是又有人偷偷跑來給他送糕點、送小話書,人有沒有安全離開,如果沒有離開,那一定是進了密室裏,他還能把人好端端地撈出來……

只有死城,是他特地跑去跟兄弟們講明的。

蠱會轉移宿主,萬一營寨裏面的弟兄發現死城後一時好奇,進城探勘,中了蠱怎麽辦?

“所以我幹脆跟他們說了,死城是蠱造成的,那些石像都是中蠱而死的人。”司冰河放下撫在胸口的手,“我讓他們但凡發現死城,一定不要随意進入,都等在城外,再派一個人來告知我,我會馬上過去查看。”

“還有蠱書。”司冰河看向顧長雪,“我跟他們說,如果發現這種東西,立刻燒掉不要看。”

他不怕有人不聽。死城那些栩栩如生的石像就擺在沙匪們面前,沒人會在看過那些石像後,還躍躍欲試地想要試蠱。

顧長雪慢慢消化着這些信息,迎着司冰河的目光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什麽:“對了。你既然心裏這麽清楚,為什麽之前沙匪對你說死城是天罰,你卻反駁到一半,突然閉口不言?”

這個很簡單的問題,居然讓司冰河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才啞着聲音道:“我不知道。很多時候,我做什麽事、心裏湧現什麽情緒,我都不清楚為什麽,也不明白來由。但我當時沉默,不是因為‘死城是天罰’這話而沉默的……”

他似乎覺得這件事很難解釋,又好像是不太想提,否認完顧長雪的話後,便沒有再細講,只接着自己先前的話道:“我在大漠裏呆了這麽長時間,能想起來的只有幾件事。”

“一件是要找人,一件是要傳遞什麽消息……”

人找到了,是小貍花。至于消息……

“我還是想不起來。”司冰河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筋骨因為用力緊繃而根根隆起,瘦長的手指近似痙攣地發顫。

他的身體細微的搖擺起來,看着就像是要發病,然而一切焦躁與瘋癫都在小貍花望來時全部僵住,又被他一分一毫地竭力藏回單薄的身軀。

他這一番自我掙紮,放在尋常人眼裏絕對稱得上怪異,足足可以吓哭一打小孩。但小貍花并不在這些小孩的範圍裏。

她歪着腦袋想了會,幹脆搬起小板凳坐到司冰河的腿邊,因為腿腳不利索的關系,這串動作格外艱難,像只試圖拽着偷來的貝殼跑路的圓頭小章魚。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嘛,以前的很多事,我也不記得。”八歲的小女孩愣是把話講得老氣橫秋,內容也很引人發笑,“我就不會逼自己硬想。有些事就是這樣的,越想記起來越記不起來,你幹點別的事,它就自己跑回你腦子裏了。”

她講得還真像那麽回事,就是故作老成的樣子有點好笑,反正司冰河是笑起來了:“你才八歲,以前的事你能記得住幾年?”

他的肩背不自覺地松弛下來,眉目舒展開,不經意間帶出幾分懶意和倨傲,這一剎那,居然讓顧長雪覺得,這才是對方本來該有的樣子。

沒有壓在身上的重重負擔,沒有苦旅已久的疲憊不堪,他天生就生着一張矜持傲氣的臉,性格本該也是矜傲的。

“我記得可多了,”小貍花不服氣地咕哝着低下頭,“好多事我還沒跟你們說呢,說出來吓死你。”

嘴上說着像是自吹自擂的話,小貍花卻揉起了裙角,恐怕這些未說的事也不怎麽讓人開心。

顧長雪頓時想起小貍花下樓前跟方濟之的談話:“你……對于鄉親怎麽患上‘怪病’的,可有印象?”

小貍花悶悶地點點頭:“記得特別清楚。”

最初患怪病的不是她的村子,而是隔壁的玉門。

“玉門?”方濟之愣了一下,“玉門關?”

“不,玉門是個村落。”顏王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盞的釉面,“從前規模不算小,南來北往的商隊都會從那兒過。”

小貍花點頭:“住在那裏的人好有錢的!能把南方的柳樹移栽過來,還在自己家的大宅子外面造了一條河,河邊就全是那種柳樹。”

顧長雪動作微頓,下意識地擡眼看向顏王,就發現對方也正望來,顯然和他一樣,想起了之前在匪幫裏和那位老太太的對話。

“爹爹帶我去過一次玉門村,我覺得那裏不應該叫‘村’,繁華的都像城池一樣。”小貍花模仿父親唏噓的樣子,“明明我們平沙村和他們玉門村只是一牆之隔而已,差別卻那麽大,玉門村的人都是含着玉湯匙降生的,我們卻只能面對大漠吃沙子。”

那時候,平沙村的人看隔壁的玉門村,眼裏總是帶着豔羨和不服氣,不明白憑什麽隔壁村能過得那麽滋潤,他們卻每天都過得苦巴巴的。

直到朝廷拉着紅衣大炮挺入沙漠,十來枚炮彈便将玉門毀得千瘡百孔,他們才突然明白了——有人勾結了魔教,這座村子看似光鮮亮麗,其實是魔教的一處據點。

“炮火轟完,玉門就只剩下斷壁殘垣,還有一堆屍體了。”小貍花癟了下嘴,“那些有錢的人統統搬走了,漂亮的柳樹也枯了,只有一些跟我們村的人一樣窮的貧民沒錢搬家,被迫留了下來。”

“那個時候就有人患怪病了——身上長瘤子,或者哪個部位突然腫大、哪個部位突然萎縮,看起來就像是病了的枯柳樹。”

“但病了歸病了,人得活着吧?那不就得吃飯喝水?銀錢從哪來呢?”

小貍花比劃了一下:“炮轟結束之後,村裏那麽多死人呢!他們就會趁着晚上去翻找屍體,順便将人火葬。”

最初玉城附近的那條商路還有人走,偶爾在夜間趕路時,就會看到村裏黑影幢幢,遠遠眺望居然是死人在慢吞吞地行走——

其實那些并不是死人,而是背着屍體送去火葬的村民。

夜黑風高,荒城中有死屍行走本就吓人,再加上這些村民們因為“怪病”,臉和身體都發生了畸變,即便有人看到那死屍是被人背着動的,冷不丁瞅見村民們的形容,也會被吓得魂飛魄散。

久而久之,一些荒誕的傳聞就散播開了——

玉門裏鬧了鬼,是那些枯死的柳樹成了精。

那些柳鬼身上長滿樹瘤,只會在晚上出來行走。有時候借着死屍短暫地還魂,有的時候直接露出長滿瘤子的真容。

但它們都怕火,火光一亮,柳鬼就會乖乖去往生。

再後來,玉門村就變成了“柳神村”。

那些為玉門改名的人害怕惹得樹精不滿,不敢直稱“柳鬼”,便硬尊了個神字,卻不知道他們所害怕的那些柳鬼,他們所敬畏的那些柳神,其實就只是一群可憐的、被蠱殘害的村民。

他們每天認認真真送那些曝屍滿地的亡者去往生,輪到自己大限将至,卻無人替他們斂屍。

“後來,我們的村子也開始有人患這種怪病……”小貍花突然擡起頭,一雙淚濛濛的眼睛望向顧長雪,“叔叔,你們能送我回去為他們斂屍嗎?”

她因為某些原因逃離了村落,而後又轉身折返,一路往北走,想要找到回家的路。

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因為想念,只是因為她聽大人們說過,塵歸塵,土歸土,她想讓這些人入土為安。

顧長雪薄唇微動,剛想出聲,有人先他一步開口。

顏王不知何時松開了手裏一直把玩的茶盞,聲音沉沉地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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