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顧長雪愣了一下,沒想到顏王會主動接這話茬。

他下意識地轉頭望過去,發覺身側的人挺直着腰背,狀态似乎不太對。

其實一直以來顏王都是冷峻淡漠的性子,只是在面對顧長雪時,他會露出些許悲歡喜怒,偶爾會讓顧長雪忘卻最初相處的那段時間對方有多難捂熱。

而現在,初見時那場風雪又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顏王的眼眸中,那股子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淡漠疏離便又透了出來。

——格外礙眼。

顧長雪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擡手想去碰顏王搭在膝上的左手:“你怎——”

話說到一半他就頓住了,因為顏王居然自然地将手往桌面上一擱,無比恰巧地躲開了他伸來的手。

他似乎有些口渴,略微起身夠了一下茶壺,再坐回身時,原本與顧長雪之間幾近于無的距離無聲地拉開了一大截,留下了一段禮貌又客氣的間距。

像是好不容易敲開的冰雪堡壘又一次阖上了門,冰冷疏離地遠遠隔開了顧長雪。

“……”顧長雪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

方濟之轉頭就被顧長雪的臉色驚了一下:“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應該問某個突然抽風的人怎麽了,顧長雪磨起牙,猛然站起身,在衆人茫然驚訝的眼神中一把攥住顏王的衣襟,将人拽得半站起來,和自己面對面:“你又犯什麽病?”

荒城裏,非要貼過來将他們的關系引上歪路的人是顧顏。

營寨裏,他屢次想要揭開他們之間的遮羞布,徹底斷了糾葛,是顧顏次次将他拽回來,不讓他走出這條看不見未來的泥濘小路。

現在他放下了對未來的思考,決定當一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瘋子,結果這人突然冷靜下來,擺出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樣,是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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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雪微微眯起眼睛,将人拽得更近,嘴上卻對着其他人說:“重一,把人都帶上樓。”

上樓上樓,重一趕人趕得飛快,重三三步并作兩步上樓梯時因為匆忙差點沒栽個跟頭,還得跟天真無邪的小貍花解釋:“不是被你的故事吓到了,主子那膽子多大啊……”

開玩笑,天底下有幾個人敢這麽攥着顏王的衣襟,敢這麽跟顏王說話?就算有那也早死絕了,全家滿門的那種死絕。

所有人都擠進距離樓道口最遠的那間廂房,重三哐當把門一關,才驟然松了口氣,苦逼着臉跟小貍花保證:“嗯嗯,真不是因為你的故事。什麽?那為什麽我們要躲上來?呃——這事兒吧不太好跟你解釋,你還差着那麽些歲數。”

方濟之滿臉麻木,只有被人群裹挾着上樓的司冰河還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探着脖子想推門下樓去,被身邊的九天們一人一掌摁了回來:“你才多大?十六?……十六你怎麽矮得跟十四一樣!不行,十六也不行。我們大顧朝十八歲方可成親,你也還差着那麽些歲數。”

想下樓的、不想下樓的,都在樓上呆得老老實實,滿心期盼樓下的人能快點結束。

可惜事不如人願,他們折騰了這麽長時間,樓下的兩人仍在僵持。

“顧顏。朕在問你話,”顧長雪始終沒松開手,“為什麽突然态度這麽冷淡?”

在這張桌子邊坐下前,他們還在樓上的廂房吻得失卻了冷靜,可坐下後談了沒幾句,顏王就突然改變态度。

顧長雪能猜到這裏面肯定有原因,但卻琢磨不出究竟因為什麽。就像之前在吳府夜探那次,顏王冷漠得毫無理由,又回心轉意得莫名其妙。

這讓顧長雪隐隐有些暴躁,畢竟本質上他和顏王是同一類人,對待身邊的一切都有種超出正常範圍的掌控欲,一旦有什麽東西脫離了掌控,都會讓他們渾身不自在,好像人身安全都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他的這種掌控欲來源于少年時期的某些經歷,顏王恐怕也差不多。但他也沒混賬到前腳剛親完人後腳就開始冷戰,什麽品類的牲口才能做出這麽沒良心的事?

“……”顏王始終沉默不語,垂落的眼睫遮蔽住眼眸中的神色,像是一種無聲地拒絕。

顧長雪其實沒太意外,畢竟眼前這只鋸口葫蘆連掏個情報都難如登天,更別提對他袒露內心的事。

可當他張嘴想再問一遍時,顏王卻緩緩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只是聽完小貍花的話,心裏突然升起一種感覺。”

好像他生來就不該有牽挂,本就應當獨自前行……

那一瞬間,他心頭湧出許多的苦,他下意識地想,這苦不該讓小皇帝來分擔,于是他便默不作聲地坐遠了點。

“啊?”顧長雪語氣很差地嘲諷了一句,“你說的這是什麽……”

傻逼話。

剩下嘲諷被他吞了回去,轉而化成了一個吻。

這個吻和之前那些總是帶着不顧未來的瘋勁兒的吻不同,溫和得不像是他,帶着安撫的意味。

顧長雪攥着顏王衣襟的手逐漸放松,繃得分明的筋骨歸于柔和,幾秒鐘後,他感覺到有一雙臂膀輕輕攬上他的腰,手掌撫着他的背。

顏王一下一下吻着他的唇縫,低低說了句抱歉。

顧長雪被吻得徹底軟化下來,但又不樂意說沒關系,于是轉而提起要求:“送小貍花是你答應下來的,車隊也好,人手也好,都由你負責。”

顏王:“好。”

顧長雪:“也不準再跟司冰河起沖突。”

“……”顏王頓時好不起來了。

顧長雪抵開酸氣沖天的某個人,匪夷所思地挑眉:“司冰河才十四,這醋你也吃??”

顏王幽幽提醒:“你才十八,我今年二十八。”

怎麽看都是他和顧長雪的年齡差距更大點。

“……”他在原世界都二十四了好吧,顧長雪忍辱負重地咬牙道,“朕把他當兒子看。”

之前沙匪勸他把司冰河當兒子那樣原諒,他還想着自己可不要這麽忤逆的兒子,現在臉被打地生疼。

顏王:“……”

彳亍。

因為顏王的異常态度,小貍花的故事沒有講完。但後續的內容基本與顧長雪等人所知的重合。

坐在顏王提供的大馬車上,小貍花乖巧地沒有東摸西戳:“我記得那個時候,村裏來了一個京都的貴人,每天都在村裏亂逛。”

顏王跟小貍花對了下時間,确認這位來自京都的“貴人”正是吳攸。

“我一直以為他是好人……”小貍花低下頭,“有一回我和哥哥在村裏玩兒,恰好撞到了他,他一點沒生氣,還問我哥哥叫什麽名字。”

他說,他也有一個兒子,叫做吳慮。在很小的時候,曾經也會這麽高興地到處撒歡兒,但是長大了,懂得人情世故多了,就再也沒開心過了。

他說,他的兒子性格軟弱,心性不夠成熟,目光也不夠遠大。慮兒總覺得,自己缺的是尊嚴,可他并不在意尊嚴,他更想要至高無上的權柄。

好在這兩件事并不沖突,他可以替他的慮兒争。

既然當初他将慮兒接回家,他為慮兒取了“吳慮”這個名字,他就該保證他的慮兒真的無憂無慮才是。

當時的小貍花并不清楚這個老人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更沒想過對方能把這種犯上違逆的話說給他們兄妹聽,就是打從一開始,就不準備留他們性命。

“後來……村裏的病人越來越多,死人也越來越多了。有天晚上,我做噩夢驚醒,起夜的時候突然聽到後山好像有動靜……”

她的膽子并不大,可又實在耐不住好奇,于是輕手輕腳地循聲找了過去。

“我……我看見那個老人,站在一個大坑邊,舉着什麽東西,一下一下砸着地上的石頭。”

坑邊土地裏插着一根火把,伴随着火光明滅,小貍花看清了那塊石頭的模樣——

矮個子,臉頰上有顆痣,畸形的身體包裹在白喪衣裏。

正是幾天前,她的父兄幫忙下葬的一位病死的鄉親。

“我不知道為什麽李叔會有這麽一尊石像,也不知道那個老人為什麽要半夜敲李叔的石像,我……就是覺得害怕。”

她本能地逃回家,将所見的事告知了父兄,一番商議後,父兄叫來了其他村人,最終決定舉村逃離平沙村。

“可是……太晚了。”小貍花眼裏蓄着淚,“第二天清晨,我們才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時候,村裏突然燒起大火。”

那火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将整個平沙村與柳神村包裹得嚴絲合縫,村民們恐懼地四下奔走,逃也逃不掉,只能嘗試滅火。

但既然這火是人刻意點的,自然沒那麽好滅。

“鄉親們就把活着的孩子們聚過來,抱在一起,想把人送出火圈。”

她也在孩子的行列中,可等她忍着天翻地覆的眩暈和焦痛再睜開眼時,就發現身邊的人都已經沒了氣息。

孩子也好,大人也好,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活着。

她掙紮着從焦臭的肉球中爬出來,恐懼于那個叫做吳攸的老人會不會就在附近,已經發現了她還沒死,于是她一邊哭,一邊頭也不回地往南方跑。

南方有玉城,西域的州牧就駐紮在那裏,她在玉城會很安全。

——這些都是鄉親們昨夜商量出來的結果。

可真踏上路,逃亡的隊伍卻只剩她一個。

小貍花邊說邊哭,等故事講完,她也精疲力盡地睡着了。司冰河讓小姑娘枕着自己的腿入睡,臉色也沒比小貍花好看到哪去。

夜路漫長。

顏王半途離開了一下馬車,好像有什麽事要跟玄銀衛商議,顧長雪本想拿出蠱書看一會再睡,方濟之卻挂着臉沖他使了個眼色。

“?”顧長雪收起書跟着方濟之出了馬車,上了顏王原本為方濟之專門準備的車辇,“怎麽了?”

“還問我怎麽了??”方濟之看起來快被氣升天了,“之前我問陛下,你和顏王到底什麽關系,陛下說‘逢場作戲’。可在客棧裏,我明明看到的是陛下你不舍得放手,人家顏王可都挂下臉來了!”

多好的機會啊,借此斷了不好麽?何必弄這些糾葛不清的混亂關系,日後……誰都不會開心。

方濟之心梗地撫了下胸口,勉強穩住情緒:“陛下是斷袖麽?”

顧長雪被問得愣了一下:“不知道。”

他頓了一下又道:“從前沒空想這些情情愛愛的事。”

十四歲以來,他就一直在為自己的、別人的、他所在意的人的生計而奔波,從來沒停下過。

顧長雪面對方濟之還算坦誠,他認真想了會,冷不丁語出驚人:“不過面對顏王,朕确實硬得起來。”

方濟之:“你——”

你啥???

方濟之愕然睜大眼睛,有幾秒甚至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因為小皇帝說這話時神色依舊很淡,好像聊的是什麽尋常瑣事,而不是某些難以啓齒的話題。

他金魚一樣徒勞地張合了會兒嘴,半晌才找回缺失的腦子:“說得好像你……能那個什麽就能占據主導似的。”

“屆時确實需要朕多辛勞一點。”顧長雪委着不是很徹底的婉,頓了頓又考慮到人不能諱疾忌醫,索性直接詢問方濟之道,“天閹這病能治麽?”

“天……”方濟之的臉更木了,“誰?”

誰是天閹?

顧長雪:“顧顏。”

方濟之:“……誰?”

顧長雪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顧顏。”

他說得格外篤定,篤得方濟之都迷糊了,懷疑自己是不是之前診脈疏忽了,怎麽這麽大個毛病都沒診出來。

但這有可能嗎?天閹他都看不出來??

可說這話的人又是顧八百,指不定還和顏王親密過,親眼見證過這毛病……

方濟之張合一下嘴,半晌不是很确信地說:“我……回頭給他看看?”

顧長雪很有禮貌:“謝謝。”

方濟之:“……”

他想罵人,但是又罵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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