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夜色茫茫。
西域最大的匪幫營寨裏燈火通明。林立的火把一路綿延至營寨外的千裏大漠,橫跨過大顧與西夷的國界線。
蘇岩就坐在營寨的正廳裏,一下一下磨着他那把用了幾十來年的劍,磋磨聲令人莫名地不安。
何郡守有些驚惶,他掃了眼在一旁交椅上坐姿嚣張的西夷大将,忍不住壓低聲音問蘇岩:“大人,咱們這……真的要反?”
“為什麽不?”蘇岩看着自己映在劍面上的臉,“他們逼着我反的。”
蘇岩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貪心的人。
他想要的不過就是西域這一畝三分地,這片地還貧瘠得很。
為什麽就只是這點小小的心願,還總是生出這樣那樣的枝節,攪得他不得安寧?
為什麽??
蘇岩磨着劍的手一時有些重,劍身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他頓住了動作,半晌擱下手中的磨劍石:“出軍。”
沉沉的號角聲嗡然鳴響,連砂礫雪粒也像是被無聲的音浪擾亂。
大漠中能排的上號的匪幫傾巢出動,再加上西夷的最高将領親自率軍援馳,這支造反的隊伍足足有六萬人之多,舉起的火把将雪原映成了無邊火場。
顧長雪騎着駱駝跟在玄銀衛大軍後,遙望着那片火場與森寒的銀甲軍正面對上,夜色下就像是風雪與烽火糾纏成渦。
“怎、怎麽會有這麽多人?!西夷瘋了嗎,調撥出這麽多人馬!”被迫跟在後面的老油條們都快哆嗦到雪地裏去了,“王爺可就帶了一萬多人,這……能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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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夷的大将同樣不認為顏王能贏,他獰笑了一聲架住顏王的劍:“早就聽聞大顧的活閻王骁勇善戰,将西南的瓊琳大軍打得在戰場上棄帥奔逃。可如今我衆你寡,不知道王爺還能威風得起來麽?”
顏王還在嘴硬:“這就是你西夷的全部兵馬?”
“全部論不上,但各個都是精兵良将。”西夷大将笑起來,“你們大顧的蘇州牧可是跟我們國君立了盟約了,只要我們助他将你殺死,他便投奔我們西夷。今次一戰,可是将來西夷揮軍京都的起點,我們怎敢不重視?西夷各部的良将皆聚于此!顧顏,今日便是你命喪黃泉之時!”
顏王颔了下首,說:“好。”
——好?好什麽?
這是西夷大将腦海中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迎接他的是鋪天蓋地的白光。
這光随着顏王的長劍揮斬迸出,如一條雪原裏翻卷的銀龍,自戰場的這一頭霎時間游至另一頭。
千層雪浪平地卷起,一道深不見底的天塹橫貫西東。
西域大漠存在了不知幾千年,從未有人見過沙層下是何等景象,現在他們看見了。
表層的砂礫被未盡的劍氣阻礙着,足足過了三息才順着陡崖滾落進那道看不見底的天塹,沙海霎時湧動起來,江河入海般灌入裂開的斷崖。
——操。
這是第一個蹦進蘇岩腦海的詞,不大文雅。
緊接着滾進他腦海的是另一條匪夷所思的疑問:——這是人???
已被劈成兩半的西夷大将單知道敵寡我衆,卻從未想過世上有人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字面意義上的。
反軍從軍心振奮,到惶恐後退,不過短短一瞬。
原本在雪原上肆虐的火場霎時間四處潰散,西夷大軍屁滾尿流地往國界線逃,下一秒就又當頭迎來另一道無以匹敵的劍光。
司冰河坐在那塊用以分界的黑石上,屈着一條腿:“這可是國界線。是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
長劍共振,近似龍吟的劍氣破空聲一東一西貫穿整片大漠。
兩條驚鴻游龍在雪原裏翻卷肆虐,風雪合着白沙遮得不見天日。玄銀衛大軍借着劍光與風雪的遮掩不斷斬下敵首,熱血沾濕盔甲,又被雪與白沙磨砺幹淨。
遠方有敵軍後知後覺地推出紅衣大炮,剛喊着點火,一大一小兩條游龍便掠身而過,徒留下滿地被冰封的炮膛殘渣。
這還打什麽?這還怎麽打?
蘇岩揮劍擊退沖來的玄銀衛士兵,望着雪原中那兩道縱橫的游龍,心中升起逼上絕路的無望,可轉瞬又滋生出更為強烈的不甘。
憑什麽?
憑什麽??
當年先帝在位時,他拼了命在戰場上厮殺,卻死都比不過那顆大顧的将星。
後來廖子辰病故京都,他接了西域州牧之位。本暢快于再奪目的将星也會英年早逝,而他卻得到了功名利祿,結果不出數年大漠裏就出現了原因不明的死城。
憑什麽?憑什麽他就這麽倒黴?!
憑什麽他生來就沒廖子辰那般天賦,他靠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官銜還要被這莫名其妙的死城毀掉?!
他不服!!
蘇岩眼紅得滴血,猛然掃向遠方騎在駱駝上的小皇帝。
他恨極了,也酸極了,他想,自己苦心經營、算計良久,好不容易聚集了這六萬大軍,卻抵不上顏王和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少年的兩柄長劍,可是小皇帝——他憑哪般将這兩柄劍收歸己用?!
是皇權?亦或是功名利祿?
——亦或是床笫之歡?
他心裏正想得暢快,一道高挑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視線。
顏王垂着眼:“我不喜歡你現在的眼神。”
蘇岩冷笑了一聲,正想當着衆多兵将敵軍的面,将小皇帝與顏王的茍且揭個底朝天,顏王伸手不輕不重地捏住了他的下颌。
蘇岩的舌根被內力凍得生疼,如遭刀割。他憤怒又不甘地瞠大雙目,視線的餘光越過顏王的肩頭,突然在那群被戰場的厮殺吓成一團的老油條中看到一道身影。
他的瞳孔微微一縮。
那道身影他很熟悉,正是西夷大将身邊的副将。
他記得……這位副将的名字叫做紮木,和西夷國那位最年輕的皇子就差一個字,年齡也完全一樣。在照面的第一眼,他就确認那就是西夷國的小皇子,多半是被大将帶來刷軍功的。
“……”蘇岩的心髒狂跳起來。
紮木不知何時褪掉了身上的盔甲,換了套中原人的衣物,混雜在那些抱着頭哆嗦的老油條們中并不顯眼,無比順暢便走到了顧長雪身後。
他的袖中無聲地滑出一柄匕首。
這一仗已經敗了。五萬精銳傾巢而出,能回去的恐怕只有亡魂。
這損失對西夷國來說豈止是傷筋動骨,簡直是剜心挖骨,将來二十來年都未必能振作的起來。
而大顧卻有兩柄如此駭人的利刃。
他必須要想辦法讓大顧亂起來,才能給自己的國度争取到休養生息、東山再次的機會。
紮木想着,手上猛然發力,一把将顧長雪從駱駝上拖了下來:“不準動!都不準動!”
“啊!!”
“陛下!!有刺客——”
“救駕!!快救駕!”
那些老油條們亂成一團,在場的玄銀衛們也慌了一下,可很快就發覺老對手們的不對勁。
九天們真正想救人時有多瘋,他們當初在密林是親身體驗過的。哪裏會像現在這樣單是喊喊威脅,腳下動都不動。
刀抵着喉嚨怎麽了?九天個個都是暗殺的高手,能怕這點威脅?
再一看小皇帝,他們頓時更木了。
小皇帝吓得腿軟到直往地上癱,手裏攥着那柄總挂在腰間的匕首直抖:“你……你給朕把刀放下!不、不然朕就拿這刀弄死你!”
紮木原本緊繃的神經都被顧朝的小皇帝給哆嗦放松了,當即嗤笑了一聲:“拿這刀弄死我?且不論你那手能不能拿得穩刀吧,我可以直接告訴你,這刀是假的,根本殺不死人。”
紮木甚至有了閑心饒有興致地把小皇帝掉轉過來,面對着自己:“陛下不知道嗎?送您這刀的大臣,跟咱們西夷關系親密得很,這刀就是從我們西夷這兒讨的。”
小皇帝慌得眼睫泛濕:“什、什麽?你們在京都也安插了人手!那、那難道西域的死城也是你們的陰謀?”
“什麽死城。”紮木擡頭沖着蘇岩招呼了一聲,“別傻站着了,你們大顧的皇帝在我手上,刀就頂着脖子,還怕他們動手麽?你先說說死城怎麽回事。”
他在營寨裏也聽那些落草為寇的官吏們談及過,早就想鬧清楚了。
蘇岩皺了下眉頭,并不敢輕易放松對顏王的警惕,只嘴上回道:“我怎麽知道。那玩意兒是在我上任幾年後出現的,如果不是那鬼東西,我何至于走到今天這步?”
他看向紅衣大炮的殘片,格外心疼。
這些大炮可都是他費盡心思讨來的。為了能得到它們,這些年他不斷支使沙匪假扮魔教餘孽四處肆虐,他再率軍跑去圍剿,兢兢業業演了這麽多年的戲,一臺一臺地問朝廷要,才攢下這麽多。
小皇帝像是愣住了:“什、什麽意思?這、這死城不是蘇大人造成的?”
蘇岩皺眉:“我有病?在自己的轄區搞這些東西?”
紮木覺得蘇岩有點兇,萬一把這個看起來廢得不行的小皇帝給吓哭了呢?他可不想劫持着一個眼淚鼻涕直流的男人回西夷:“你別——”
顧長雪:“啧。”
“??”紮木覺得自己可能聽錯了。
可他轉回視線再看小皇帝時,就發覺自己的确沒聽錯,對方臉上那點怯弱已如融雪般眨眼間消失不見,取代而之的是煩躁不耐和一臉嫌惡。
煩躁不耐是因為顧長雪和顏王一直覺得——或者,更準确的說,是一直希望,能這麽極力想掩蓋死城、掩蓋驚曉夢存在的人,就是排在吳攸之前的那位蠱書持有者。
顏王先前所說的那句“整個西域中最不希望死城的存在暴露的人”,也隐含着這個意思。
可戲演到這份上,蘇岩都說自己跟驚曉夢無關,講出來的理由還能說得通……那吳攸之前的持有者到底是誰??
這線索豈不是又斷了??
顧長雪越想越煩,偏偏紮木身上刺鼻的氣味還拼命往他鼻子裏鑽,刺得他淚腺犯酸。
鬼知道這些西夷人多久才洗一次澡,身上又熏着一大堆香料的味道,顧長雪能演到現在沒吐都算他敬業。
他把玩着手裏的匕首,其實完全可以當場就把紮木捅個對穿,畢竟這匕首他當初能戴上身,自然是早早就被改造過,能正常使用。
只是他想想顏王先前那一跪,突然又不想自己動手,捅得滿身髒血了。
顧長雪垂下眼睫:“顧顏。”
霜銀大氅裹挾着風雪與冷鐵的氣息,頃刻間覆上他的頭,隔絕了紮木的悶哼與迸濺的熱血。
顏王的手臂極其短暫地借着護衛的姿勢輕輕碰了一下顧長雪的後腰,顧長雪忽而覺得腰間一重。
他垂眸看去,瞧見一只眼熟的藥囊悄然挂上了他的腰帶,與那枚來源相同的黑玉虎符貼在一起。
血腥味被清苦的藥味覆蓋,顧長雪擡了下眼,恰逢顏王擡手将覆在他頭頂的大氅揭開。
仗着背對那些沒用的老油條們,顏王沖他無聲地彎了下眼,笑意清淺:【臣就說陛下會被熏哭。】
吳府夜探的時候,他看得清清楚楚,小皇帝進地牢時垂了下眼睫,再擡起眼時眼角還微微泛着紅。
所以他才特地叫方濟之做了一堆他根本用不着的藥囊,又叫同樣用不上這玩意兒的玄銀衛随時備上。
顧長雪擡指摸了一下腰間的藥囊,而就在這短短幾息內,顏王已毫無停頓地收回了大氅,向後退至一個合乎禮儀的距離。
玄銀衛壓着已無掙紮之力的蘇岩走過來,群臣們滿臉死裏逃生的慶幸,一下将顧長雪圍得水洩不通。
顧長雪蹙着眉被這群叽叽喳喳的人圍在中間,眼神卻越過這些老家夥的官帽,望向靜靜立在遠處,仍恪守着臣子之道的顏王。
風雪之中,對方收斂了那些淺淡鮮活的神情,便顯得滿身疏離,淡漠得仿佛跟世間任何人都沒有聯系,也不願産生關聯。
四野的風雪聲呼嘯如舊,顧長雪抿了下唇。
他突然覺得這些老油條們有些礙事。
他有點懷念那個只有兩人的小木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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