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 78 章
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在這一刻倏然變得清晰許多。
顧長雪聽到自己錯亂的呼吸與顏王的互相交織,在隔間濕冷的牆上來回碰撞,誰都與冷靜二字背道而馳。
他們的厮磨終止于司冰河忍無可忍的清咳:“你們好了沒??屋裏不悶嗎?”
不悶,就是有點熱。
顧長雪仰頭靠着門緩了會呼吸,任薄汗褪去。
等他推門而出的時候,司冰河滿臉“煩得要死,再等我就踹門”的表情,獄卒們立在司冰河的身後哆哆嗦嗦,看到顧長雪囫囵個兒地出來後猛松了口氣。
他們看到顏王把小皇帝往隔間裏一推,還以為顏王是要打人或者弑君呢!吓都吓死了。
不過……
獄卒們又遲疑起來:看小皇帝身上沒傷的樣子,那剛剛進隔間是幹什麽了?
他們惑然片刻,很快就自行找到了合理的解釋:說不準是私下裏商量事情呢!只要不是弑君就行。
獄卒們心很大地将這事翻了篇,裏面的領班頭子弓着腰上前來:“陛下,王爺。蘇岩已經押去刑房了,請随小人來。”
既然說了要審蘇岩,顧長雪作為皇帝當然不能言而無信。一行人抵達刑房時,玄銀衛早已在角落安置好藥囊,老舊的刑房內充斥着一股清苦雅致的藥香。
蘇岩的手腳拷着枷鎖,沉默地坐在一把木椅上。
他垂着頭,發鬓淩亂,好像所有的精氣神都随着謀逆失敗一齊被抽走了。
顧長雪瞥了眼蘇岩,看向已經審了有一小會的重二:“他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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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像用了刑,還給了把木椅坐着,待遇比當初的吳慮好多了。
“基本上都說了。”重二将筆錄交給顧長雪過目,“從他怎麽想到用魔教縱火掩蓋死城真相的,到為何能确定季君子那晚會離開季府,去大漠送信。他……好像沒什麽負隅頑抗的想法。”
蘇岩的确沒有。
走到這一步,他的敗局已然注定了。與其垂死掙紮,失卻風度,不如給自己留點體面。
“什麽意思?”方濟之湊過來:“他假借魔教縱火掩蓋真相還另有隐情?”
顧長雪掃了眼筆錄,皺了皺眉,直接将筆錄遞給方濟之:“不能算另有隐情。”
蘇岩第一次得知死城的存在,是在泰元三十三年。
那是某個傍晚,一位與他交好的郡守匆匆找上門來,神情恍惚地說自己管轄的城池人都死絕了,統統變成了石像。
蘇岩當場哈哈大笑,完全沒信,只當這是老友同他開玩笑。畢竟前幾日對方遞來的文書裏還吹噓着自己管轄下的城池如何安逸富足,怎麽可能幾天過後人死絕了,還變成了石像?
“你……你別笑啊,”那位老友聲音都顫了,“我……我也不信,可那些石像就杵在街道上——所有人都沒了,只有那些石像——你、你跟我走!你跟我去看看就明白了!”
他不相信,可老友的樣子又讓他心裏生出不安。于是那天晚上他騎着駱駝同老友一起回城池,親眼見到了那滿城的石像。
沒人說得清他那時候是什麽感受。
整座城池死一樣寂靜,他行走在栩栩如生又冰冷僵硬的石像之間,恍惚間只覺自己像是在走黃泉路。
——他也确實在走黃泉路。
蘇岩猛然反應過來,一把抓住老友:“這事怎麽報??這事不能報,不能讓朝廷知道,不然……”
不光是他這位老友身家性命不保,他也不會有好下場。
可不報,這麽大一座死城,該怎麽掩蓋啊??
兩人站在布滿石像的街道上,一時間滿心絕望。
正是在那時,他們越過城門,看到了遠方大漠的盡頭亮起紅色的火光。
他們一時沒反應過來,仍舊木讷在原地,半晌,蘇岩突然開口:“我知道該怎麽辦了。”
朝廷不會認什麽“一夜之間人變成石像”的鬼話,但會認“魔教餘孽難以斬盡,又有舊時被圍剿的仇恨,故昨夜潛入城中,縱火毀城”。
當年推行禁武令,朝廷吃過魔教餘孽的虧,所以不會強求不會武功的兵将能抵擋得住魔教餘孽。
老友顫着聲說:“這也我不敢報。”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不願受這皮肉之苦。
蘇岩頓了頓,說:“那……你就逃吧。加入某個匪幫。我報上去,只說你同魔教餘孽殊死相搏,役在火海中了。”
蘇岩轉過臉來:“我可以給你提供財帛,助你在匪幫中穩住腳跟。作為交換……”
“我明白。”老友迫不及待地打斷,“日後有什麽事是你不方便做的,那就由我來做。”
——這便是一切陰謀的伊始,也是不歸路的起點。
“‘望見大漠盡頭亮起紅色的火光……’”方濟之又念了一遍筆錄中的某句話,嘶了一聲,“奇怪啊,那這火是誰點的?”
“吳、攸。”司冰河的牙咬得咯咯響,“泰元三十三年……吳攸就是在這一年火燒平沙村和柳神村的。”
那一晚的大漠裏,有百餘人于火海中化為焦炭,有一人自火海中僥幸逃生。
也有人遙遙望着火海,心中滿是野心,一個肖想着京都的皇座,一個盤算着如何在西域一手遮天。
“……”方濟之默然片刻,突然有點慶幸他們來時沒帶上小貍花。小姑娘聽到這些,不知得是什麽心情。
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得垂下眼繼續看筆錄:“蘇岩跟魔教餘孽也有聯系?”
——難怪蘇岩知道季君子那晚會出門!
那晚根本是蘇岩故意讓魔教裏的同夥給季君子先寄了信,又賊喊捉賊地帶着顧長雪他們去堵人。
顏王就下榻在季府,季君子收到魔教舊識揚言要上門讨銀子的信,自然會匆忙出門安撫對方。
就連要銀子的要求都是蘇岩算計好的。畢竟帶着一堆銀子出門太過撣眼,季君子只能藏進腹部的僞裝裏,再回府時人自然會顯得消瘦一些,露出破綻。
好巧不巧的是,季君子自己對同伴的挂念也幫了蘇岩一忙。為了能給營寨裏的李守安等人寄信,告知顏王的到來,季君子還往大漠裏跑了一趟,帶了滿身砂礫回府,毫無防備地被蘇岩逮個正着。
方濟之忍不住磨起牙:“你這招賊喊捉賊倒是用得漂亮。”
司冰河直接一腳踹上蘇岩的膝蓋,踩得髌骨咯吱作響:“死城當真與你無關?”
“我要是有那個能耐,還至于被你們抓?!”蘇岩咬緊牙關。
他髌骨生疼,滲出滿身冷汗,面如白紙,偏偏又對保持體面格外執着,硬是挺直了腰板,抖着蒼白的唇問:“我……還輸在哪了?倘若我沒有特地引你們去季府,沒僞造那封千面的信,你們還能發現我有問題?”
他太不甘心了。
數年的籌劃,他自覺天衣無縫,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漏洞?
“能。”
顧長雪靜靜看着他:“蘇大人可知,做賊心虛?”
其實他最初對蘇岩的身份産生懷疑,是在跟司冰河對話時。
司冰河說,西域百姓無比嫌惡蘇岩,卻對季君子格外推崇。
這跟西域之外的傳聞截然不同。
那時他便懷疑了一瞬:為何西域內外的傳聞如此大相徑庭?而且,評價都如此極端?
季君子是千面僞裝的,千面定然不會希望自己受到矚目。所以西域外的人只知蘇岩,不知季君子,這很正常,明顯是千面刻意引導的。
所以西域外的傳聞,是千面的做賊心虛。
那,西域內呢?
答案便顯而易見了。
“算了吧,蘇大人。”顧長雪起身按住蘇岩的肩,“別琢磨了。與其想着怎麽做賊才能天衣無縫,不如從一開始就別做賊。”
不過,這建議蘇岩恐怕得等到下輩子才能踐行了。
蘇岩落馬,西域所有的官吏也統統被拉出來清算了一遍。
顧長雪和顏王在州牧府裏熬了幾個大夜,最終篩出來能用的班底居然是季君子原本麾下的那群官吏。
蘇岩等人被拉上刑場斬首示衆的當晚,重三跑來找了顧長雪一趟:“陛下,屬下聽您和王爺提過千面功大于過,可以從輕處置,不知能不能替他求個恩典,讓他進九天?”
顧長雪有些訝異,掀起眼皮看了重三一眼:“九天這麽好進?”
“……”重三一張小圓臉都憋紅了,最後說實話道,“自然是沒有的,只是求才心切。”
仗着顏王和司冰河都率兵打殘存的魔教和沙匪去了,書房裏只有顧長雪,重三說得很直接:“陛下可還記得,先前您曾令吾等去吳府密室盜蠱書?吳府密室極難潛入,吾等能成功,多虧了禁武令推行時,在魔教總壇繳獲了一本千面的留書。”
那書裏列舉了千面往日易容、偷竊、潛行的技巧,單是書便能讓他們潛入吳府密室,如果能把人直接诏安……
顧長雪哼笑一聲:“你也不怕千面哪天把朕頂了。”
他只是開個玩笑,但這話對以君為天的古人來說卻有些重,重三頓時閉了嘴不敢說話了。
重三年紀其實不大,也就十六歲出頭。小圓臉一繃愣是把顧長雪在原世界養成的哄小孩兒的習慣給勾了出來。
他順手往小孩兒懷裏丢了塊硬得堪比石頭的核桃酥:“怕什麽?朕的玩笑能比方老做的核桃酥可怕?”
這鬼東西是方老親自買食材、親自下庖廚,做來給自己補腦用的藥膳,結果老藥師張嘴一嘗,牙差點崩掉一半,剩餘的核桃酥就被送來書房了。
顧長雪牙口好,這石頭糕他居然能咬動:“朕跟顧顏都查過了,千面上任後經手的每份公務都于西域百姓有益,他手底下的這群官吏,也都各個清白。”
重三一邊點頭,一邊下意識把香噴噴的糕往嘴裏塞。
牙一咬,眼裏差點滋出兩行淚。
牙酸歸牙酸,之前的怕倒真的忘了大半。
顧長雪頂着重三哀怨的眼神繼續道:“朕想過了,準備給千面一次機會。”
“他能将玉城治理得百姓稱頌,說明此人确實擅于為官。但直接放他回原職,又對天下那些寒窗苦讀多年、踏實本分考科考的讀書人多有不公。”
“朕和顏王商議過了,只要千面能正兒八經地在科考中獲得名次,便放他官複原職,做個兩三年,再擢升他為州牧。不過,科考可不好過,準備的這段時間,他确實可以留在九天做做事,恰好能與朕的皇弟搭個伴。”
既然決定要讓司冰河接手皇位,那太子該上的那些課也該讓司冰河補起來了。真要學起來,司冰河恐怕會比正常皇子更累,畢竟重生令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常識、歷史都得補。
更何況,留給司冰河的時間未必比千面多,畢竟解決驚曉夢後……
顧長雪想得正有些出神,思緒就被府衙門口突然傳來的嘈雜聲打斷了。
“收養小貍花?”顏王說,“不行。”
不面對顧長雪時,顏王的語氣總是淡漠平靜的。
聽起來平淡得有些過分,莫名給人一種“好像萬物都入不了這人的眼,這人好像與腳下所行走的這個世間都保持着一種不知來源的疏離”的錯覺。
“憑什麽不行???”司冰河煩不勝煩,“我能養活我們倆,收不收養還得經過你同意?”
顏王任他煩,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小貍花抱着貓小聲苦惱:“可是司哥哥自己的年紀就不大,養我豈不是很辛苦?如果真要選,是不是方爺爺更好?而且我總覺得方爺爺很熟悉。”
方濟之:“啊???我可不會帶孩子。”
顏王這會兒又忽然樂意開口了:“可以考慮。”
方濟之:“????”
我帶不帶孩子你考慮個屁??
庭院裏一時吵吵嚷嚷起來,人走茶涼的州牧府陡然又變得熱鬧。
他們鬥着幼稚的嘴,一起跨過覆滿皚皚白雪的院落,又踩上濕漉漉的青石臺階。
顏王獨自走在最前面。
他只在嘈雜的最初搭了兩句,其餘時候都攏着霜銀大氅,垂着眼走得很安靜,好像身後的一切熱鬧都與他毫無幹系。
轉過某條回廊時,他忽而像是感覺到什麽似的擡起頭,遙遙望向書房的方向,驀然撞見一室暖燈。
顧長雪還沒睡。他一手握着書卷,一手撚着糕點,燭火在他手邊的桌案上明明滅滅。
像是特意留着燈,在等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