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這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遺書。
衆人皆默然無言,顧長雪垂着眼展開書冊,便見兩百餘人的名姓密密麻麻陳列在目,若是一口氣拔除,只怕江南官府得空掉大半。
俞木盯着顧長雪,眼睛有些發紅:“陛下可敢治罪?”
“俞木!”老俞駭然扯了下兒子的袖子,壓着氣音低斥,“你……你瘋了,怎麽敢這麽跟陛下說話!”
他慌忙又替倔起來人如其名的兒子告罪:“陛下,我兒死腦筋,只知道認死理——”
“認死理多好。”顧長雪輕聲說,“倘若江南百官都能像俞木這樣認死理,劊子手們大概也會清閑許多。”
他為何不敢治罪?京都、西域都是這麽清算過來的,江南有何例外?
顧長雪将名冊敲上司冰河的肩膀:“你怕麽?”
“我會怕?”司冰河嗤笑一聲,眼底帶着幾分薄涼的肅殺之氣,“西夷數萬兵将,大漠莽莽匪幫我都殺得,這些人,連零頭都算不上。我們現在就回江南?”
“不,你先回去,記得看護好留在府裏的小貍花。”顧長雪看向俞木,“朕還有一事想查。”
俞木一愣:“還有一事?”
衆人也跟着愣了一下,想得多得都開始打量俞木了:難道這人也有問題?
唯有顏王反應過來,不着痕跡地看了顧長雪一眼。
顧長雪緊緊盯着俞木:“你可曾在西北往西域的商線上救過一個女童?後來她被送去了西域的平沙村安頓。”
“女……童?”俞木被問得一懵,竭力回憶良久,“是有這麽回事兒,不過已是好多年前了。這女童……怎麽了?”
俞木緊張起來:“是我為她挑的那戶人家待她不好?不應該的,我當時特意打探了——”
“不是那戶人家待她不好。”司冰河本來都走開了,聞言又轉了回來,“是後來遇上了意外,那戶人家不幸去世了。現下就剩她一人,孤無所托……”
他倒是一直想收養小貍花的來着,奈何顏王不準,他又……哼,他目前又打不過這怪物。
況且,景帝說的也對。倘若人家的生身父母當真在盼着女兒回家,他硬要收養小貍花,反倒不美。
司冰河不甘不願地摸了下胸口:“你可還記得,當初是在何處撿到她的?我——”
他想說,我想去看看能否找到些線索,但手中還拿着那本重如千鈞的書冊,話到嘴邊還是拐了個彎:“——我兄長想去看看,能不能設法查到小貍花的生父生母。”
俞木遲疑了一下:“我可以帶諸位去,但未必能找到什麽線索。那地方離這兒不遠,就在西北十裏處。”
顏王瞥了眼顧長雪的臉色:“勞煩帶路。”
再往西北走,山裏便沒了可供馬車通行的路。
衆人索性下馬下車步行,方濟之罵罵咧咧地踩着雪連栽了兩個跟頭,被看不過去的玄甲甩上了背:“我——阿嚏!能自己走!”
“對,”玄甲嘆了口氣,“是我硬要背。”
他可不敢把這位老藥師放下來。這附近有好幾條溪流分支,方濟之就連踩雪都能連撲兩腳,他根本不敢想這位踩上冰面得摔成什麽樣。
萬一滑倒時腦袋撞上石頭怎麽辦?他們是去查線索的,又不是去送葬的。
玄甲望了眼前面:“還要走多久?”
“快了。”俞木回過頭來答他,“我撿到她的位置,就在前面那條河流的下游。”
既然看到了溪流,那河也就不遠了。衆人加快腳步,在林深處看到了那條河。
“我當時在這兒取水,看到上游有團東西順着水飄下來,大概這麽大,”俞木站在河邊邊比劃邊說,“最開始我還沒意識到那是個小孩兒,只以為是誰家丢了不要的衣裳——”
“別說話。”顏王忽然低聲呵斥。
“……”俞木霎時僵住。
說實話,俞木有點怕總是冷峻着臉的顏王。再加上這位從前的傳聞殘虐得能止小兒夜啼,顏王不帶什麽情緒地低斥一句,他就渾身打了個寒噤。
閉緊嘴巴的那幾秒,他在心裏跟放走馬燈似的過了好幾遍自己到底哪裏惹了顏王不悅,越是想越是緊張,越是緊張身體越是緊繃得厲害,喉嚨裏也發出低低的咆哮。
……等等。
咆哮?
俞木懵了幾秒才意識到,那低低的威懾聲并不是從自己喉嚨裏傳來的,而是來自深林。
而就在他想明白的那一瞬,十來匹灰狼兇惡地蹿出林間!
“——狼啊!!”俞木脫口大叫,吼完便憑着一股猛勁兒悶頭撲向顧長雪,滿腦子想得都是:江南大案未定,陛下萬不能死!
“陛下快——呃?”最後一個逃字還沒喊出口,俞木就被一股力道拽住了後領,在原地徒勞地劃拉了兩下四肢。
狼的低吼聲已然沒了,血腥味順着雪風彌散開。
俞木僵了一會,跟卡殼似的一點點扭回頭,正對上顏王那張寒得賽雪欺霜的臉。
他下意識地往顏王腳下看,便瞧見那十數匹灰狼已然陳屍雪中,身體都被劍風削成兩半,死得相當不瞑目。
顧長雪蹙着眉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剛好撞到方濟之支棱出來的手:“——伸着手做什麽?趕狼?”
方濟之木着臉向顧長雪展示自己被撞抻了筋的手:“陛下,是您自己撞上來的。”
他還在玄甲背上呢,根本沒法動,這撞上了還能怪他??
玄甲打圓場:“這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狼?”
“狼群在水源附近活動很正常,但這群狼瘦得這麽厲害……顯然很久都沒能捕到獵物。既然留在這裏連肚子都填不飽,為何不另擇他處?”重三在狼屍邊蹲下,突然俯身嗅了嗅,“等等?我好像聞到一種很奇怪的味道。”
他仰起頭又嗅了兩下,邊嗅邊站起身,順着河流往上游走:“好像……是種藥味兒?方老你聞聞呢?”
方老跟揪馬鬓毛似的揪着玄甲的衣領,示意玄甲靠近一點。低頭嗅了幾下狼屍,面色微變:“這藥能引狼。”
衆人齊齊一愣,這狼身上怎麽會沾着能引狼的藥?
這事兒明顯不對,衆人立即跟在重三身後,順着氣味大步往來源處走。足足走了有半盞茶的功夫,終于在某片山坳處尋到了藥味兒的來源地。
“這地方……怎麽會有一座這麽大的屋子?”玄甲仰頭看了會枯焦的屋子,收回視線找了處能坐的地方,姑且将方濟之擱下了,“而且還被燒焦了……”
顧長雪掃了眼這座比趙車夫家還大得多的屋子,舉步走向門邊,剛要擡手挪開倒塌了一半的門,另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便先一步伸了過來,将門板移開。
顏王低聲道:“覺不覺得奇怪?”
“哪奇怪了。”顧長雪跨進屋內,皺着眉避開坍倒的橫梁,順便擡手用指背叩了叩身旁顏王的胸口。
顏王:“……?”
顧長雪随口道:“敲敲鋸嘴的葫蘆,能倒出東西麽?”
“……”鋸嘴的葫蘆繃了一會冷峻的臉,還是沒忍住,眼底掠過一絲極淺笑意,當真被顧長雪這小動作哄得倒出一句,“沒發覺這屋子的頂很高麽?”
“……”顧長雪不自覺地停住腳步,仰頭看了眼已經坍得天窗大敞的屋頂。
他還真沒發覺。
畢竟他剛來這世界時,在帝王寝宮裏住了挺長一段時間,那頂才叫高。以至于看到這座枯焦的小屋,他根本沒考慮什麽頂高不高的問題,甚至還會覺得有些逼仄。
顧長雪盯着頭頂的大洞看了會,才收回視線,順着斷壁殘垣翻進後屋,讓外面的人也能進來幾個,一起搜尋。
他跟顏王分別從屋子兩端翻找。顧長雪開了幾扇焦木櫃的門,又低下頭用腳排了排地上的灰燼。
他的嗅覺一貫敏銳,剛進門時就覺得屋裏的氣味不大對。不光攙着藥味兒,還有某種……金屬的氣息。
“顧顏。”顧長雪決定禮尚往來,“你有沒有覺得地上這些灰燼的顏色不對?”
顏王在另一端淡淡嗯了一聲,用劍鞘抵開一大截橫陳在地的屋梁:“這些痕跡更不對。”
顧長雪翻過殘梁,站到顏王身邊,順着劍鞘所指,便見那處磚地上留着幾處極深的凹口。
就好像在這處磚地上,曾有某種大型的、極其沉重的東西長久地擱置在這裏。
顧長雪怔了片刻,突然再次擡頭看了眼洞開的屋頂,又想起這頂梁早塌了,想看也不該擡頭看:“顧顏——”
“沒有。”顏王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麽似的,直截地答了一句,神色平靜地收回劍鞘,“一切巧合,皆事出有因。”
“……”方濟之探頭進來就聽見兩個八百在對啞謎,“什麽巧合?什麽事出有因?”
顧長雪收回仰望天頂的視線:“剛好。方老能驗出這裏的藥是何時下的麽?若是驗不——”
他本來想說,若是驗不出來也無妨,畢竟這到底是古代,要求古人驗一劑引狼的藥何時下的,着實過于強人所難。
就聽方濟之不悅地道:“不什麽?自然能驗,而且剛驗過。這藥大概是十來年前下的,且下在春冬交際之時。——所以,什麽巧合?什麽事出有因?”
顧長雪微愣了一下,向後退了一步,讓方濟之能看清地上的痕跡:“方老可還記得?去群亭派時,嚴刃曾說過,小師妹池羽的屍體不光有被魔教折磨過的痕跡,還被狼啃咬過。”
而這裏又出現了一座被燒焦的屋宅,屋內外撒着引狼的藥粉,下藥的時間又恰與池羽出事的時間重合……
顧長雪站在那幾處凹口邊若有所思,片刻後慢慢道:“渚清曾說,池羽擅長鍛造,往往會在制作的器物上留下标記……”
“……”方濟之前一秒還能跟上思路呢,這會兒又跟不上了,“留标記怎麽了?跟這凹槽有關?”
他不樂意自己費那腦筋,又懶得總追在兩個人精身後求喂飯,問了一兩句就煩了:“算了。直說吧,接下來要做什麽?”
顏王用絹巾從地上收集了些許殘渣灰燼,直起身:“回江南,去春竹山莊。”
第一百章~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