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這一狀告得不容易。

倘若不是謝良良心未泯,不是俞木古道熱腸,不是趙夫人心懷恻隐……這一信一冊如何能保到現在,更罔論遞到帝王手上。

俞木叩完頭後,頭抵着地面,始終沒起身。還是老俞在顧長雪的示意下上前安撫了好一會,俞木才緩緩放松背脊,站起身之後,繼續固執地直勾勾盯着顧長雪。

他是個實誠的人,叩頭時力度半點沒打折扣,額角磕上碎石,撞出了血。老俞心疼地替兒子擦拭傷口,生怕力道大了兒子會痛,可俞木全程一直沒眨眼,也沒動。

能告上禦狀,他比那些無聲無息死在江南百官手中的可憐人要幸運萬倍。

那些人的屍骨還埋在江南的土地下腐爛,謝兄拿命保下的罪證還沒求得一個結果,他進未能為萬般不平之事求得一個公道,退未能完成友人性命之所托,怎能放松?

“……”顧長雪在俞木執拗的注視下抿住了唇。

他在現世時其實也常面對與此相同的殷切目光,對方所求也總是人命攸關。照理來說,他早該習慣,但事實上每一回他都不知該作何反應,總覺得不論是安慰還是許諾,都嫌太輕。

顧長雪遇慣了這種情況,知曉自己憋不出什麽漂亮話,索性直接垂下眸,展開謝良的信。

司冰河從車辇上一躍而下,走近時惑然看到那封“信”在顧長雪手中越展越大,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竟是一張作畫用的紙。

提筆人顯然沒打算讓家人也牽扯進這趟渾水,所以出門時用的是作畫為借口,留信時自然也只能用出門所帶的畫紙。

大抵是落筆時心緒難寧,謝良隽永的字體有些潦草,言語不甚有條理。偶有出錯時,草草塗黑便又續着往下寫:

【俞弟:

展信佳。

先前我往西北寄了封信,說自己遇上了殺身之禍。依你的性格,想必在我落筆寫這封信時,應當已經在趕來江南的路上了吧?

貿然将你卷入這場禍端,還請俞弟見諒。實在是身邊同僚無人可托,家中又只有娘子可堪信任,我總不能把這事壓在她一個婦道人家身上……且同你說句可能會招你嫂嫂不快的大實話,你嫂嫂性子急,身子虛,尋常小事都能鬧得她心力憔悴,動不動就大病一場,我實在不敢、也不舍得叫她扛起這等禍事。】

謝良在這段下塗黑了一大片,又暈了好幾片墨跡,看得出提筆前矛盾猶豫許久。最終再落筆時,直接說起了正事。

【俞弟應該還記得,我同你說過自己是個戶籍官。

我這人有個怪毛病,每每整理完一個地方的戶籍卷宗,總要去那兒再逛一圈。有時候是看看那裏的人,有時候是認認那裏的景。逛完這麽一遭,我才覺得這地兒歸檔完成了,隔日再去上工時,我才安心地能把這地方的戶籍卷宗收納起來,轉去整理下一個地方的戶籍卷宗。

就因為這毛病,前些年我發現了一件叫我毛骨悚然的事兒。

我記得特別清楚,那一回我給一個叫做“蕉鹿”的村子歸完檔,本想去那村子外圍逛逛,結果到了那地方,卻發覺村裏半點沒有人聲動靜,連雞鳴狗吠聲也沒有。

我被吓得夠嗆,但那會兒還是正午時分,我多少還能提起些膽子。我便進村看了一圈,這才發覺,這地兒不是沒人沒牲畜,而是都死絕了。

一整個村子啊,都死絕了,我連蟬鳴聲都沒聽見,你說吓不吓人?

我當時人都怔住了,渾渾噩噩回了家,連睡了兩天兩夜,甚至沒有告假。等第三天稍稍緩過來時,我又想,這是不是我做的一場噩夢?

我抱着這種自我安慰的想法熬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着實熬不住了,便跑去城東廟裏求了符,趁着休沐,又去了趟蕉鹿村。

說出來也不怕俞弟你笑話,我這人雖然嘴上總說鬼神乃是無稽之談,但真碰上這種事,心裏還是怕的。所以那天我特地又等到了正午才出發,抵達蕉鹿村時,村裏人來人往,耕種的、盥衣的……好像之前我遇到的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夢。

……我多希望這真是夢啊,可我知道,不是。

我在那些本該陌生的面孔裏辨認出了好幾張熟悉的,正是我每日清晨去官府時,總會在集市上瞅見的乞丐。他們剃了須,渾身都拾掇得幹幹淨淨,乍一看跟以前截然不同,可我這人記面孔特別牢,一眼就看出了他們是誰。

怎麽會這樣?

我站在籬笆外,手腳都涼了。更讓我發寒的是,這些村人的人數恰好與我才整理好的蕉鹿村戶籍卷宗上記錄的人數半點不差。

男三十五人,女三十三人,其中老人共九名,幼童十八名。

怎麽會如此恰巧?

我在籬笆外站了許久,直到有“村民”看過來,端着笑來打招呼,我才渾身一個激靈,突然想起自己以往歸檔後,總會将卷宗拿給馮大人過目,而我因為受驚沒去供職的那幾天,也是馮大人心善,替我打理的卷宗。

……我不敢細想,可又忍不住想。

蕉鹿村中所發生的事,會跟馮大人有關嗎?

這……真是頭一回發生嗎?如果是,為何能收拾處理的如此熟練?

短短五天啊!人便已經被湊齊了。哪怕你在江南的市集去找這麽多條件恰好相符的人,再說服他們配合……也不可能這麽快吧?

我都不記得當時自己是拿什麽借口将那假村民糊弄過去的,魂游似的回城時,我恰好穿過市集,便下意識地看了一路……我頭一回發現,城裏那些總是趕不走的乞丐,竟不知何時從大街小巷銷聲匿跡了。

江南的乞丐流民總是很多,以往想找個沒有乞丐支棱着碗讨錢的地方都難,可我現在卻找不見乞丐的蹤影。

倘若,這些失蹤的乞丐都是被找去填空村了,江南……究竟有多少空村?

馮大人又有什麽必要為這種事做隐瞞?就算将這事奏報上朝廷,以他的職位,也輪不着他受罰,會受責難的唯有上頭的那些大人們……

——哦。

我忽然就明白了。

為何江南出現那麽多空村,卻一直悄無聲息,沒人知曉。原來早有人在掩瞞真相,甚至還想出了拿乞丐填充荒村,瞞天過海的“妙招”,馮大人,也不過是個聽令行事的棋子。

多麽令人發指……我回家以後,數日都無法平息心情,魔怔似的對着銅鏡不斷說服自己:莫要多管閑事,你還有家要顧,獨善其身便可。你只是個普通人,如何與頭頂的大人們鬥?

可我獨善不了。

那些大人們利用我做的戶籍卷宗瞞天過海,蕉鹿村已死的村民每在土地之下腐爛一日,我就覺得自己的良心跟着爛了一片,再想想從前有多少其他地方的村民卷宗曾經過我的手,又被這麽頂替了身份……

那些天我總在噩夢。

我夢到好多的屍骨被封在地下無處伸冤,而土地之上,卻有人鸠占鵲巢,踩着他們的屍骨,占着他們的家田,一日一日地歡笑……他們卻在地下一日一日地腐爛。

沒人知道。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除了我。

除了那些惡人。

我想,我如果不替他們伸冤,我又與那些惡人們何異?

所以數天之後再出門時,我便拿定主意,要将這事細究到底。

俞弟,你別看我是個芝麻小官,我的職位恰恰是那些大人們最需要的。他們需要有人為他們提供信息,才好找人“扮演”村民。“投誠”之後,我收到的優待相當之豐厚,加上我下了心思打點,一來二去接觸到不少藏匿在暗處的事務,譬如說這邪.教。

那些大人們知曉乞丐苦慣了,很容易為利益所惑,洩露機密。唯有将這些乞丐綁上一艘下不去的船,才能叫這些人死心塌地地為他們守口如瓶。

——最初他們謊稱邪.教,的确只是為了這個理由。後來就不了。

最初的由頭,還是幾位縣官發覺轄下出現空村,想往上頭報。那些大人們倉皇之下為了捂嘴,将那幾位縣官殺死在家中,又塞了些縣官與邪.教有染的“罪證”,致使發現死屍的親眷們根本不敢聲張,只說自家大人是出了某種意外不幸離世。

他們嘗到了甜頭,不久後便開始試着用着法子鏟除異己,很快便滋養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野心,這邪.教,也逐漸從唬人的謊言,變成了實打實的存在。

往後種種惡行,我便不在信中一一列舉了。所有的罪狀與罪證都已收錄在那本與信一道留下的小冊子中,我還默寫了所有被遮掩的死村及亡者的戶籍檔案,以及所有我所知的、所查到的牽扯其中的官吏名單。

你若是翻開看看,定然會覺得觸目驚心,因為江南百官幾乎都榜上有名,這江南府衙,早已爛進了根裏。

但細想想,你我恐怕都不會意外。畢竟看看如今的大顧——幼帝立不起,顏王擅篡權,整個朝堂都難挑出幾位清官廉吏。我這書信啊,就算是寫了,只怕也無處可托。

可我總得寫吧?這事總得有人查、有人記下來吧?只有如此,将來有一天得遇政治清明時,那些枉死之人的冤才有人能為他們平,那些屍位素餐的畜生才能被揭開真面目。

我本想繼續揣着這些東西,一直等到哪一日政治清明,再呈給景帝亦或是哪位廉直的大人……但我怕是沒幾日活頭了。

近來府外總有人在盯着我,恐怕我的動作已經驚擾到了某些人,再拖下去,不光自己要遭殃,這書信也難保。

我沒法将這書信交托給娘子,因為那些人在我死後定然會上門翻查,甚至派人假做關心,實則監視府中人的進出。

我只能将它們托付給一個那些大人們全然揣度不到的人,一個跟江南幾乎毫無瓜葛,與此事沒有絲毫利益牽扯,卻願意為此事奔波的人。

俞弟,就是你。】

謝良将後續的段落寫了又塗,塗了又寫,留下大片墨跡,最終只留下三行字:

【我謝良這輩子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百姓,唯獨對不起兩個人,便是你跟曼娘。

還記得先前在西北遇上時,你曾說要邀我暢飲西北的雪刀酒,此生怕是無緣了。

那便等下輩子吧。】

望孟婆憐我赤誠,叫我來世冥冥之中記得來找你讨一杯酒,報前世恩。

愚兄,謝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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