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河豚
河豚
蒌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說是春江水暖時候便有河豚吃,這蘇州城裏,富庶得緊,還沒等到春夏之交,瞧這春江樓裏,可不就有河豚了。
夏侯明聽聞有河豚,變起了心思,河豚有毒,毒性最強為卵巢,其次是肝、血、眼球,鰓、皮,稍弱是精巢,最後是肌肉。河豚肉白,若是新鮮的和洗淨的魚肉一般無毒,但死了的河豚,或者死得太久,內髒毒素可浸入肌肉。
所以河豚要吃鮮,夏侯明壯着膽子點了一盤子河豚肉來吃,江寒衣沒什麽胃口,沈鸩九則明确表示,不吃。
等那盤子雪白的河豚肉真的上桌時候,夏侯明也不吃了,夏侯千戶舉着筷子,“我很想吃,我又怕死,我究竟是吃還是不吃呢?”
“我勸你別吃。”江醫師道:“河豚有毒你知道,但你知不知道若吃了這毒物,你會有甚麽反應?”
“願聞其詳。”
夏侯明舉着筷子,猶豫不決。
“惡心,嘔吐,腹痛,腹瀉。”江寒衣将那盤子河豚肉推到夏侯明跟前,“尤其是冬春兩季,河豚的毒性尤高,這是它們的繁殖季節,毒性會比其他季節增強。你若吃死了,那南鎮撫司可又少了一個千戶,那咱們......”
又少了一個千戶。沈鸩九被觸動神經,他死死盯着江寒衣,“高漸離是你殺的?”
江氏女扭頭看沈鸩九,面色潮紅,“姓沈的,我說了多少次了,你們的高副千戶不是我殺的,您沈大人若是不信,我也無話可說。”女人站起來,扯下令牌,準備解腰帶。
“你做甚?”沈鸩九捏住她的手。
“我覺得沈大人喜怒無常,我覺得我們無法共存,從今日之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江寒衣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圓領甲,女人将佩刀往桌上一拍,“老娘真是受夠了,沈鸩九,老娘讓着你,不是說老娘怕了你!我跟你講,別說是你,就是華家那婆娘來了,老娘也不怕,老娘跟她無冤無仇的,她能把我怎麽的?她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敢殺人滅口,她敢動我的人,我就敢放火燒她全家,南京燒不成,老娘立馬去遼東把她家祖墳燒了,看誰怕誰!”
夏侯明哧哧笑起來,“甚麽玩意兒?華家的婆娘,華亭?”
江寒衣解開外衫,沈鸩九斜她,“你還是個女人嗎,知不知道羞恥?”
Advertisement
“我......”原以為江氏女會把衣服重新穿好,殊不知江醫師将衣裳往下一扯,“羞恥?我看你們才蛇鼠一窩,不知羞恥!我呸!”
夏侯明看了半天大戲,‘吱吱’笑得停不下來,沈鸩九望他一眼,夏侯明馬上站起來了,他拉住江寒衣,“姑奶奶,姑奶奶息怒,息怒啊,您不如說說,我們怎麽蛇鼠一窩了?”
江寒衣脫了袍子,冷笑道:“你們做給誰看吶,錦衣衛,大理寺,不都是一場連環好戲麽?”女人裏頭穿一件窄袖的長衫,這大寒的天氣裏,略顯單薄。她說:“楊世安一死,初初你帶我來看一眼,屍體都沒見到,就草草打道回南京了。你跟我說大理寺的人來接手,好吧,結果大理寺的齊瑄人還沒過來,就溺死在秦淮河了,你說,沈大人,不如你自己說說,這是個甚麽意思?”
“噓!”夏侯明扯江寒衣坐下,“姑奶奶,小點聲,噓!”
沈鸩九斜了女人一眼,沒有回答。
江氏女繼續道:“你們做戲,我都說了,做戲給誰看吶?我一個半路進公門的人都知道不對勁,沈鸩九,你會不知道?我告訴你,那齊瑄也不是失足落水溺死,他身上有很重的香氣,他是先被人迷暈了,再丢進水裏的。沈鸩九,虧你還是南鎮撫司鎮撫使呢,我看你就是個狗屁!”
“哦,不對,狗屁都不如!那齊瑄和楊世安明顯就是被人滅口了,今天死的這個小妾或許是被人推下樓的,你怎麽不去看看,你連那小樓都不肯上,還有楊世安猝死的屋子你也不看,你們錦衣衛就這麽查案?你怎麽知道一定是于氏燒炭殺了楊世安,你又怎麽肯定剛剛墜樓的于氏是被謀殺還是自殺身亡?你仔細翻找她的遺物了嗎,你又找她家其他的人問話了嗎?你二話不說就結案了,你還鎮撫使,你個狗屁!”
夏侯明頭大無比,沈鸩九倒是冷靜,他說:“南京城裏日日都死人,我管的過來嗎,這是你說的,更別說蘇州府了。依我看,不如你先告訴我,高漸離是怎麽回事,我們再談下文。”
“不知道是你瞎了還是我瞎了,高漸離明顯是火器傷,你非說是我殺了他,你就瞎到連火器傷和他物至死都分不清了嗎?”
“哼”,女人冷笑,“我手裏可沒有鳥铳,整個京城的炸.藥我可聽說都藏在南鎮撫司的庫房裏,我是個行醫的,又不會做火器,我怎麽殺了他?再說了,高漸離武功這麽高,我哪裏是他的對手?”
“哪裏來的鳥铳,說清楚。”沈鸩九臉色越沉。
江氏女吸一口氣,“那天晚上我在蕭家的房梁上坐,坐了大半夜,晚上回去的時候,就在北城門瞧見高漸離了,不知道他是執行公務還是喝醉了回家,總之他走路很慢。”
女人頓一頓,“沈大人也知道,我膽子小,平日裏我要是看見你們這些朝廷鷹犬就只想避開,當天夜裏,我一見到他,當即便掉頭換了方向,不想與他同路而行。”
“然後呢?”
“然後?”女人蹙眉,“走出十步之後,我就聽到一聲悶響,很像鳥铳的聲音,我原本還以為哪裏在放煙花呢,等我又回頭去看,高漸離就倒下了。”
沈鸩九問:“你确定是鳥铳?”
“确定。”
“你沒驗看他的傷口?”
“哧”,江寒衣哂笑,“沈大人,你以為他是誰啊,你以為我随便看見一個男人就上去扒人家衣服?”
夏侯明仰頭,“奇了怪了,沈兒,你說會不會是北鎮撫司的人,他們那邊也有鳥铳,聽說姓陸的在安南那邊幫了大忙,人家賞給他幾根鳥铳也不是甚麽大事。”
沈鸩九不言,照舊看着江寒衣,“你就不怕那鳥铳打到你?”
“沈大人真有意思,高副千戶位高權重的,認識的人都非同凡響,我又不是個名人,不值當人家出動火器來打我。”
沈鸩九挑眉,“現在你也是我南鎮撫司的狗腿子了,你晚上也當心點。”
“多謝沈大人忠告。”女人轉開眼睛,望着窗戶外頭,卻輕了語氣,“那天我沒仔細看,天太黑,又是瓜田李下的,我就粗略看了一眼傷口,我确定是火器傷,很好辨認,再看傷口形制,也像是鳥铳打傷。”
夏侯明說:“南鎮撫司的鳥铳都是集中保管的,她晚上沒看清也情有可原,未必真是鳥铳。”
“你們是不是瞎了,一會子說我用冰錐刺死了他,一會子又分辨不出火器傷口,你們是不是瞎了,瞎了啊?連個火器傷口都無法辨別,我看你們這南鎮撫司遲早都要關門。”
沈鸩九嘆氣,“高副千戶的屍體都被剁碎了,成了肉醬,只剩一張臉能辨認,你說我們怎麽知道他是火器傷還是銳器傷。”
夏侯明看江寒衣,解釋說:“前頭那甚麽冰錐殺人,他是詐你的,因為之前清涼寺裏發現了一具無名屍,那就是個找不到兇器的。”
“剁碎了?高漸離被人剁碎了?”江寒衣不解。
“行了,別想了,吃飯,先吃飯吧。”夏侯明張羅着吃飯,小二端上來的紅燒獅子頭,那一坨一坨的肉泥,夏侯明罵一句:“媽的,真惡心,誰點的這個?”
沈鸩九撥開冒菜,戳了一筷子肉泥放進自己嘴裏,細嚼慢咽,仿佛有滋有味。江寒衣嘴角咧着,難怪人家都說郎心似鐵,這人真禽獸不如,禽獸不如啊!
江醫師剛剛發脾氣脫下的圓領甲與腰帶連着佩刀都還丢在桌上,夏侯明要坐下來吃飯,沈鸩九眉目一挑,略看了他一眼,夏侯明立即站起來,将江寒衣往自己身邊一拉,“來來來,江醫師,您大人有大量,是我們無知,是我們沒有眼力勁兒,是我們不知好歹,得罪了您。您千萬別和我們一般計較,等回了南京,我給您請功,給您升個小旗當當怎麽樣?”
“小旗?”
夏侯明陪着笑臉,“對,咱們這樣,先給您升個小旗,等您再立大功,咱們就奏請沈大人,請沈大人給您升個總旗,怎麽樣,您覺得這樣如何?”
江寒衣心道,果然還是背靠大樹好乘涼,朝廷裏有人,就是不一樣。通常不說話就是表示不反對,夏侯明趕緊将圓領甲拿過來,哄她:“來來來,快穿上,別着涼了,這以後還要靠您呢,病了可就不好了。”
江寒衣眼珠子動了動,睃到沈鸩九身上,沈大人不期來一句:“這衣裳不是給你随意穿脫的,既穿上了,要脫,也要經過我允許。”
見氣氛又要僵,夏侯明趕緊将那盤子河豚送到江寒衣跟前,“來,江小旗,別理他,我們吃河豚,聽說河豚味道天下至美啊,我們一起嘗嘗?”
“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江寒衣表明了不吃,夏侯明拿了筷子又擱下,擱下又拿起,女人用筷子挑起一塊就往他嘴裏送,“想吃就吃,不要怕,我會救你。”
夏侯明害怕過度,也沒吃出個甚麽滋味來,囫囵吞入腹中,“我......那個......”她望着他,“如何?”
“我不會死吧?”
江醫師說:“有我在,死不了。”
末了,整盤價值二兩白銀的河豚肉最後也就吃了兩口,夏侯明放開膽子吃了第二口,就再也不肯動了。
幾人出了酒樓,外頭天陰欲雪,夏侯明說:“我頭暈。”
沈鸩九捏住他下颌,“吐出來。”
夏侯明被沈鸩九拍打幾下,果真将剛剛的飯食吐了個七七八八,江寒衣在旁邊看着,又從腰腹間将裹着楊世安未消化食物的帕子拿出來看。河豚中毒會導致人頭暈腹瀉,嘔吐,或者腹痛,有嚴重者,會抽搐或者陷入昏迷。
楊世安的瞳孔散大,除了死前醉酒的情況,也有可能是服用了,烏.頭.堿?
夏侯明吐了個幹淨,沈鸩九掏出一塊手帕給他擦嘴,江寒衣瞧他眼睛,“嗯,沒有結膜出血”,又看他喉舌,“口鼻沒有白色泡沫。”女人說:“不嚴重,人家嚴重的均面色蒼白、全身青紫,四肢冷,痛覺還消失,我看你還行。走,去前頭藥鋪,我抓一副藥給你吃,順便驗驗毒。”
沈鸩九問:“甚麽毒,河豚?”
女人手裏抓着個帕子,回:“我之前看楊世安的瞳仁擴散,這種情況除了死前醉酒,也有可能是中毒,并且他身上屍斑是櫻桃紅色,說明他死前吸入了大量的炭,我想有沒有可能是他喝多了,在床上睡覺,屋裏又關着窗,身邊又擺着炭盆子,所以自然死亡。”
“不過我現在不這麽想了,我覺得他喉管裏的這一堆東西很可疑,他死前吃了東西,死得又倉促,所以這些食物都沒來得及消化完全。若是尋常下毒,例如砒.霜,銀針就可以驗出。但有些毒物銀針驗不出來,例如斑蝥,中毒後人會出現嘔吐、乏力,暈眩等症狀,若是嘔吐物濺在皮膚上,皮膚則會起水泡,灼痛顯着,當晚就會死亡。”
江氏女道:“這些都是銀針驗不出來的,不過我們可以去前頭藥房找個東西來驗驗,老鼠也行,貓也行,把這點東西給它吃了,就知道是不是中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