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香料

香料

宣德六年,正月十一。

江寒衣帶了弄玉和撫琴一道去看殷太醫,老頭子喜歡弄玉,說她勤勞肯幹,還踏實,來一個弄玉,比來上一大幫子都強上很多。這回弄玉提着四色糕點,四種酒水,并着四壇子泡菜蘿蔔鹽豆腐和一壇腌制的冬瓜過去的時候,老頭子很高興。

殷小野也沒攔在門口要擋路財,因為他爺爺要捉他去一家學堂讀書,小孩子不肯去,說讨厭學堂,說裏頭先生教得太蠢,不稀得去。

一老一少正在屋裏生氣,弄玉提着糕點進來,殷小野瞅到空隙,風一陣就跑出去了,還問:“沈大人呢,他怎麽沒來?”

撫琴拿出一個荷包,荷包裏有兩個銀錠子,荷包外頭系着一個九連環,只有将九連環拆了,才能将裏頭的銀子取出來。殷小野果然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到一邊坐着拆解九連環去了,弄玉則自覺去廚房規整做飯,撫琴則去泡茶。

“你那寒疾......”老頭子說:“當年你年紀小,泡壞了身子骨,別的倒沒什麽,我看你髒腑也還安逸,就是有一樁。”

“嗯”,江氏女翹着腿兒,将點心往自己面前帶,伸手就拿着吃,“我都說了,我說我沒事,我自己的事情,我心裏有數,就是沈鸩九,他說我有病,我覺得我”,女人定定聲道:“沒病。”

“你愛喝酒,因為你手抖,你喝多了,便覺得自己手也不抖了,自己麻痹自己便安穩了?”殷老頭子也不客氣,說:“你得戒酒,戒了酒我替你看病,另有一樁,我看你血寒,若是将來你有孕,怕是這毛病......”

“呸,我呸呸呸!誰有孕,我還沒嫁人呢,誰有孕?”女人敲敲桌子,“我八字沒一撇,九字沒一勾,哪裏有孕?”

老頭子睃她,“就你這兇巴巴的樣子,當然沒孕,就連有孕的機會都沒有。”

女人咬一塊點心,又拍拍手,“那樣最好,生死不拖欠,誰要生孩子。”

“哼,只怕将來你想生也生不出來,到時候別找我老頭子來哭,我可不稀得管你。誰來都不行,沈鸩九來,我也不管。”

“我生孩子,和他有什麽關系?”

“殷太醫,姑娘,喝茶了。”撫琴端着兩盞茶進來,這是團茶,要煮的,老頭子看了一眼,道:“茶不錯,雲霧山上的雲霧,就是舊了點,不新鮮。”

“你倒是有眼光”,江寒衣說:“現在外頭的販子都賣散茶,散茶茶味淡,這團茶不好找,我還是托人才買到的,不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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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大口喝了一碗,誇撫琴,“茶煮的不錯。”

“多謝殷太醫。”撫琴站在一旁,江寒衣說:“弄玉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去幫忙。”

“是的,姑娘”,撫琴也是識趣,甚麽都不多問,轉頭出去了。

殷老頭子瞧她,“怎麽的,有事要問我,還要避人?”

女人道:“我前幾天聞了一種香,死人身上的,香得厲害,您說說,有甚麽香氣聚集在死人口鼻中也不散的?”

“香料無非胡椒、丁香、荜芨、速香、蘇木、木香、乳香、黃蠟、沒藥、金銀香、大楓子、肉豆蔻、豆蔻花、沉香、黃熟香、畢澄茄、烏爹泥、栀子花、丁皮,悶蟲藥。”

老頭子擱下茶盞,“若這些都不是的話,那還有血竭、龍涎香、降真香、烏木、安息香、紫檀木、雄黃和阿魏。”

“嗯,都不是。”

江寒衣站起來,拍拍手裏的點心沫子,“沒一個對得上號的,我前些日子在死人嘴裏聞了香,那香氣馥郁得很,不知道是甚麽幺蛾子的味道。”

“那就是調合香,我說的這些都是番邦貨,若是番邦貨都不及你聞到的香,只能是調合過的香料了,例如龍涎香,本就持久不散,若混了降真和丁香進去,那味道就要變上一變了,若再混金銀花和栀子皮,那就變了三變了。”

江寒衣拍拍手,“聽說孟微冬的蟾宮裏香料多,甚麽都有,是不是真的?”

“孟大都督?”殷星野倒是笑,“你區區一個沒有職級的朝廷小爪牙,也敢直呼孟大都督的名諱?誰給你的膽子,沈鸩九給的?我看他自己都未必敢這麽稱呼孟大都督。”

女人攤手,“沒什麽,我也不敢當着孟微冬喊孟微冬,他不是不在嗎,這裏又沒有他家的鷹犬,他管天管地,也管不着我一個女人在家說閑話吧。”

殷星野搖頭,“好一張利嘴,沈鸩九沒被你給說死吧?”

“沒有,他好的很,今天去孟府了,聽說孟微冬要納妾,就是正月十六。不知道這些男人都是怎麽回事,納個妾需要這麽大張旗鼓嗎,又不是娶妻。”

江寒衣搖頭,“我看将來孟微冬娶妻,肯定是啞巴一樣靜悄悄的,因為風光都被妾室給占了,以後正經夫人肯定讨不到甚麽好。”

“年紀輕輕,懂得倒是不少。”

老頭子拿了一包藥出來,說:“你隔一天吃一副,自己斟酌劑量,那些酒你也該戒了,過上一年半載,你的手應該也就不抖了。至于你還能不能生育,老朽現在也還說不準。”殷星野話都還沒說完,江寒衣就道:“您餓了吧,弄玉手藝好,咱們吃飯吧。”

南京郊外的莊子裏今天吃雞,弄玉現殺了一只雞,放了雞血,幾人帶着一個小孩吃了一頓,席間其樂融融,說說笑笑。

沈鸩九就沒這麽愉快了,他去孟府給後軍大都督送賀禮。後軍大都督是誰,孟微冬,孟微冬有什麽,他有全南京城除皇宮外最大的宅子,孟家的宅子裏有甚麽,宅子裏有整個南京城,不,整個南直隸最稀珍的寶物,魚蟲花卉,牡丹芍藥,金銀器物,他的宅子裏還養着幾只孔雀。

傳言說孟府後花園是個小江南,別人都只當這是傳言,沈鸩九不能僅僅當它是個傳言,外頭怎麽揣測不重要,關鍵是,這是真的。孟府就是如此,花房是琉璃罩子,裏頭常年開着不敗的花,錯着季節,美麗不衰。

孟府的池塘裏開着睡蓮,冬日裏也開着,嚴寒怒放,旁人進來興許會問:“這花兒是真的還是假的?”沈鸩九不會問,他知道那是真的,旁人家的池塘裏為了景觀,或者點綴一些趣致,會用玉雕一些蓮花,稀稀落落擺在水塘裏。可孟府不是,裏頭開的花是真的,就是真的睡蓮,池塘裏是溫水不假,可至于這花怎麽開,怎麽不敗,那就是孟大都督手裏蟾宮的手段了。

論蟾宮的魅力,大概江南大半的香料都出自蟾宮,包括宮裏娘娘用的龍涎香,都是出自蟾宮。蟾宮在哪裏,在鎮江,沈鸩九去過,并且去過不止一回,他回回去,都發現裏頭有些新鮮名堂。

蟾宮裏愛弄新鮮,因為它的主人也愛新鮮,蟾宮的主人就是孟微冬,權傾朝野的後軍大都督。沈鸩九見到這種人也很頭疼,因為這種人不僅有錢,還有權。

一個人一旦自己很優秀,并且有錢還有權,任何人都不會太喜歡他,因為人會自卑。但也有一類人是不同的,她們簡直喜歡到趨之若鹜,那就是女人。

沈鸩九走在孟府的園子裏,這是去遠山堂的路上,孟微冬有一整片後花園養着他的女人們,他自己卻不與這些女人住在一處,他與她們隔着一堵灰牆。

途徑花園的時候,沈鸩九起碼見到了孟微冬的兩個妾室,一個好像是姓段,叫段桃之,原先孟微冬帶回來的時候,沈鸩九就認識她了,因為孟微冬說她是野花,生命力強。不過沈鸩九不這麽看,他雖與孟微冬認識多年,但對于孟大都督的看女人的眼光,他不敢茍同。

不說遠的,就說這個段桃之,孟微冬說她堅韌,眼前的女人,一身紫衣,又不是濃烈的羅蘭紫,卻是那丁香紫,單薄得很,一看就哀怨無比。沈鸩九看了看自己身上色澤鮮豔的紫袍,自己摸摸衣裳,笑了。

段桃之看見他,卻沒有理他,因為這孟府裏的權貴太多了,一個一個招呼,簡直招呼不過來。沈鸩九也不介意,女人嘛,都是要有點個性的。

再遇見的這一個情況就特殊些了,是妾,作風又非妾。她是季舒,是國子監學士季冷的女兒,季學士家的女兒去給孟微冬做妾了,季學士覺得面上無光,與季舒斷絕關系了。

“沈大人來了?”季舒為人活絡,見了沈鸩九,立馬說上幾句好聽的,“有些日子不見,沈大人如今真是氣度更勝往昔了。”

女人打招呼,沈鸩九通常都是講禮貌的,“季夫人有禮,季夫人的風華也是與日俱增。”

“哧哧”,女人被逗笑,“沈大人真是會說笑話,妾身一介女流,哪裏及得上沈大人逍遙呢。”女人在前頭帶路,“沈大人是去找大都督吧,妾身給沈大人引路。”

有美偕同,沈鸩九也是來者不拒,季舒說:“沈大人腰間這組十二月令組佩好生漂亮,妾身沒看錯的話,這是朱溫稱帝時佩戴過的那一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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