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明火
明火
對于季家姑娘的眼光,沈鸩九是不懷疑的,懷疑有時候是直覺,這種懷疑很多時候都沒有道理。但對于季家的姑娘,無可懷疑。季舒家學淵源,看見甚麽都能有個判斷,兼之她跟着孟微冬過了幾年,日子更是富貴再上一層樓,她瞧出這組玉佩來歷,也屬尋常。
沈鸩九微微颔首,“季夫人見笑了。”
到了遠山堂門口,季舒就止步了,“大都督不喜歡我們進去,沈大人您慢行,妾身這就止步了。”說不進就不進,季舒果然扭頭走了,沈鸩九心道,這女人啊,還是聽話的比較可愛。
孟微冬在廳裏坐着看書,說起這位孟大都督,他既不是胖子,也不是個瘦子,既不是個矮子,也不是個駝子,每每沈鸩九見他,心裏都要生出個疑問,吾與孟公,孰美?
當然,美沒有個标準制式,若問一千個女人,興許有五百個要說沈大人美,皮相美,若再去問剩下的五百個女人,她們興許要說,孟大都督美。究其原因,答曰:孟都督美權勢,美氣度,美姿儀。
沈鸩九撩開袍子在他右側坐了,左為尊,那是西席坐的地方,孟微冬不喜歡人家坐他左邊,天子都不行。
沈鸩九說:“方才見了兩位夫人,不知這新進門的夫人?”
孟微冬擡起頭來,道:“有話就說。”
孟都督最煩沈鸩九這幅虛僞樣子,明明不是來賀喜的,偏偏裝作個親朋好友無知的八卦是非模樣,其實天底下有什麽事是他孟微冬不知道的,沈鸩九絕對都知道。
沈鸩九确實知道孟微冬新迎的小妾的年紀是十五歲,是江上讨生活的,在家裏排行老四,父親是個船老大,偶爾下南洋運貨,幫孟家,幫孟微冬。所以孟微冬娶她,興許并非為了愛,興許并非是貪戀美色,而是為了點別的。
“真是甚麽都瞞不過大都督,下官來......”
沈鸩九開始繞彎子,孟微冬手裏一卷書扔出來,沈鸩九輕輕避過,孟微冬的手還沒收回來,能看見孟大都督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兩枚戒指中其中一枚是黃金托藍寶石戒指,另一枚則是波斯火鑽。
“這戒指不錯”,沈鸩九笑眯眯的,孟微冬也笑,“沈大人莫不是來哭窮來了,南鎮撫司發不出饷銀,找我沒用,我管不到錦衣衛頭上。”
後軍大都督駐紮南京,掌管五軍都督府,确實管不到錦衣衛頭上,沈鸩九說:“大都督管不着錦衣衛,應該管得着五城兵馬司吧。”
“五城兵馬司?”孟微冬收回手,端起桌上一個茶杯子,問:“怎麽,他們怎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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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鸩九說:“前段時間,有人在臨清買了五十多箱的茶葉和絲綢,出面行商的是個番邦人,他說是受了宗大人的庇佑,現在人已經拘押了,宗大人倒是沒說甚麽。”
“嗯?”
沈鸩九長長嘆一口氣,“不得不說宗大人精明,從揚子江到漕河的路他不走,反而沿着黃河舊道私下裏做買賣,大都督,您說,這種情況?”
沈鸩九東一句,西一句,沒個重點,也沒個主次,孟微冬睃他一眼,聽出苗頭來,“什麽意思,宗灏得罪你了?”
“這是我給大都督的賀禮,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沈鸩九從懷中摸了一副字帖出來,孟微冬打開來,“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沈大人好重的手禮。”
孟微冬阖上字帖,“不知孟某有甚麽能為沈大人效勞的?”
“不敢,不敢,下官沒有這樣的狗膽讓大都督為在下操勞,下官就是想多嘴問一句,五城兵馬司最近不是買了一批鳥铳,這些鳥铳又是從哪裏來的?”
沈鸩九目光落在孟微冬身上,那邊倒是笑,“安南要打仗,軍備一直跟不上,那邊成天的要錢要銀子擴充軍備。除了安南,遼東也要打,上頭又怕蒙古人死灰複燃,前頭五城兵馬司巡城的時候捉了個游方術士,那人說自己會造火器。”
孟微冬端起杯子,說:“宗家的那位就是想要幾管子鳥铳,只因為林铉的家丁都握着鳥铳,他羨慕,便叫那術士依樣給他也造了一管。”
“說是個鳥铳也不是,那玩意連個管口都沒有,粗糙得很,我看那東西更像個煙花炮筒,裏頭埋上一點火.藥,連只鳥都炸不死。沈大人若是因為這個找他的麻煩,可就不值當了。”
孟微冬的兩根手指在茶盞子上敲了兩下,沈鸩九覺得他手上那兩顆大寶石晃得人眼花,于是偏開頭,“沈某也不是吃了豹子膽,非要找宗大人的麻煩,只是最近這南京城裏不太平,成天的死人,上頭問起來,沈某人一問三不知,不好同上頭交代。”
“沈大人哪裏是送禮來了,這是訴苦來了。”孟大都督說:“整個南直隸的火.藥都堆在南鎮撫司的庫房裏,沈大人馭下嚴格,外頭冒出丁點火星子,沈大人立馬就能聞風而動。”
孟微冬嘆氣,“不過這南鎮撫司的庫房,沈大人是不是也該抽空點點了?”
沈鸩九懷疑外頭有來歷不明的火.藥,孟微冬說他南鎮撫司出了內賊,沈鸩九不是沒有懷疑過高漸離監守自盜,但高漸離武功高強,何人能于瞬息間奪了他的鳥铳,還直接打死了他呢?
沈鸩九思路受限,高漸離不是一般人,他還有個妹妹在宮裏做嫔妃,不說高氏多麽禍國傾城,但在皇帝身邊吹個枕頭風還是可以的。
沈鸩九頭疼極了,尤其是皇帝私下裏問過之後,沈大人全身的汗毛都是豎着的,若不是江寒衣正好瞧見了,他至今連高漸離是被火器傷死都不知道。
高漸離先是被人用疑似鳥铳的東西打死,聽江寒衣的描述,一擊致命。接着,高漸離的屍體被剁碎,被人送到南鎮撫司的時候,一個大包袱裝着,頭被割下來了,身上的骨頭都不見了,只有一堆肉泥裹在一坨。高副千戶的頭顱上糊着肉泥,眼珠塌陷,衆人都知道他平日裏多麽高高在上,這麽個死法,真是教人多看一眼都想嘔吐。
通常人死之後又鞭屍,鞭屍之後還淩遲,被這種手法弄死的可能性很小,除非是遇上一個瘋子,要不然都是有仇的,并且是殺父奪妻之類的深仇大恨。高漸離為人好色,喜歡在女人堆裏打滾,除去這些,他平常為人還算仗義,在南鎮撫司混得也是風生水起。
高漸離的出身其實不太好,她妹妹原先是永樂朝的一個樂師,改朝換代之後,搖身一變成了妃嫔,這等飛上枝頭之事不少見,但絕也不多見。沈鸩九懂得高漸離的心思和手段,高漸離不知從哪裏弄了一些熏香秘藥出來,她妹妹日日塗在身上,日子一久,人人都知道此女身懷異香。
得了宮人的關注,離後宮妃嫔的關注也就不遠了,果然,高氏進了當時東宮太子妃的園子,等洪熙皇帝暴斃,她又成了宣德一朝的娘娘了。高氏年紀也已經不輕,從她十三歲進宮勞作,到今天成了娘娘,這中間,這險路,她走了整整十年。
這十年以來,高氏一直和高漸離相依為命,互相依賴。高漸離一死,高氏不查出兇手,想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高氏到底有沒有甚麽過人之處,沈鸩九覺得她沒有,他認為高氏能成功,功勞都要算在高氏的兄長高漸離身上,高副千戶是個奇才,他能上能下,左右逢源,還活泛豪氣。這樣的人,在哪裏都不會埋沒的。
高氏兄妹最鼎盛的時候,夏侯明一度懷疑沈鸩九要讓位,夏侯明出自武官一脈,官宦世家,夏侯明不擔心自己,他擔心沈鸩九,因為沈鸩九的背後,也沒有人扶持。
南鎮撫司裏頭經過數次兇險的明争暗鬥,沈鸩九活下來了,位置也保住了,高漸離卻死了。沈鸩九心道,他死的可真是時候,搞不好大家還以為這人是我殺的。
鎮撫使沈大人的心思轉了千百次,“喝茶”,孟微冬終于給客人上了一杯茶,孟大都督說:“高漸離死了,高氏不足為慮,你不妨好好想想,怎麽把自己的嫌疑洗脫幹淨。至于人究竟是誰殺的,殺人者的目的是甚麽,其實也不那麽重要了。”
孟家的茶是好茶,孟微冬的話也是實話,但沈鸩九不能聽,抓不到真的兇手,一切的刷洗在外人看來,只不過都是欲蓋彌彰。
“多謝大都督的茶。”
茶是喝不下去了,沈鸩九起身要走,孟微冬說:“孟某人要是沒記錯的話,舊年十月,蒙古俺答汗部落進貢的東西裏頭就有桐油和木料,蒙古人又擅火器,抛射榴彈和流火飛彈都是能造出來的,這批東西應該就落在禁軍手裏,沈大人順着去查一查,有什麽發現也未可知。”
孟微冬只差沒點名道姓說出誰手裏有火器了,沈鸩九回頭,回饋了一個信息,“宮裏探來的消息,皇上私底下問過季大學士最近在做甚麽。”
沈大人說:“季學士快要起複了,季夫人的好日子要來了。”
孟微冬的兩根手指頭又動了動,沈鸩九則是笑,“大都督的好日子也快來了。”
沈鸩九提醒孟微冬,該給季家的姑娘一個名分了,妾不是正途,娶了人家才是正途。若是季冷起複,孟微冬又娶了季舒做正妻的話,可不就又是一段佳話,孟大都督也就成季大學士的良婿了。
孟微冬對着外頭看不見的人,說:“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