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祝福
第7章 祝福
祁歇病得昏昏沉沉。
更深露重,春寒料峭。其實在昨夜風從窗柩湧進室內的時候,他就有預感自己會着涼,但因為腿受了傷、上了藥,變得僵硬不堪,他壓根下不了床。
又因為一股莫名的堅持,他沒有叫外面守候的侍從進來關窗。
仿佛只要他不開口求助,不主動要求什麽,他就可以繼續堅守着自己的防線,在面對盛婳的叵測居心時有理由不屈服不配合。
腿部用細布纏着的傷口因他的動作複又滲出血色,他下意識不想把幹淨的被褥弄髒,便只虛虛蓋了一角。
果不其然,今早醒來,渾身上下便傳來陣熱陣冷的感覺,令他頭痛欲裂。意識如同漂浮在雲端,起落浮沉。
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似又回到了還在皇宮時,母後将發燒的他丢在雪地裏不管不顧,任由他哭啞了嗓子,高大的殿門也依然狠心緊閉着,仿佛要看着他的身軀漸漸被雪地掩埋,凍成一具僵直的屍體。
最後他被一個心軟的老宮人撿回去,才不至于死在那個凜冽刺骨的寒冬裏。
記憶深處那張冷漠的面容讓他禁不住牙關打顫,如置冰窟。
那種被人無情丢棄的滋味相隔數年也依然讓他的心備嘗鋒镝之苦。
他想不明白,既然沒有人期待自己的出生,為什麽還要讓他誕生在這世上。
這個問題困得他睡夢中都不得安寧,心髒傳來一陣難以抑制的絞痛感。
少年的眼角不住滲出晶瑩的淚水,唇畔呼出的熱氣仿佛要将周遭的皮膚燙傷。
恍惚間,似有一只細膩如溫玉的手輕輕拂開他鬓邊微濕的發,用柔軟芳香的帕子為他擦去額上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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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那只手心覆于其上,似乎在試探他的體溫。
還真有點燙。
盛婳收回手,看着祁歇這副病恹恹的可憐模樣,心中微嘆,轉頭吩咐宿一:
“去看看藥煎好了沒。”
清冽的女音如破開迷障的晨光,祁歇勉力睜開眼眸,半阖的視野裏除了氤氲的水霧,還有一張難掩擔憂的姣美面容。那張臉雖稚氣未脫,卻有着不輸大人的沉穩。
她怎麽來了……
感覺到眼尾的濕潤,祁歇皺了皺眉,往床榻裏頭縮了縮,本能地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般脆弱無助的模樣。
盛婳還以為他冷,便起身為他掖了掖被角。
“公主,藥來了。”
伴随着一陣又快又穩的腳步聲,宿二踏進裏屋。
盛婳接過了藥,先是被撲面而來的苦味熏得一蹙眉,她看了一眼碗裏濃稠如墨的藥汁,又讓春舟去取些蜜餞過來。
趁這個間隙,祁歇将頭埋進了被子裏,用袖子拭去自己懦弱的證據。
“祁歇,起來喝藥了。”
“……”
盛婳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我不喝。”
拱起的一團被窩裏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帶着濃重的鼻音。
病中的人心防變弱,反應也會相應地遲鈍一些,祁歇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行為有點像恃寵而驕的小孩子在鬧脾氣。
但在此時的盛婳眼裏看來卻稀罕極了。
誰能想到上一世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冷酷殺手會因為不想喝藥而把自己像只小鹌鹑一樣埋在被窩裏呢?
這股反差讓盛婳的心裏似有某處軟軟塌陷下來,她不由得放柔了語調,哄孩子似的:
“藥涼了可不好,起來吧,我喂你。”
祁歇還是不應聲。
盛婳接連哄了幾句都沒得到回應,倒也不生氣,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妥協一步,以退為進:
“你喝了,我就答應你一件事,只要不是放你走,什麽都可以。”
一旁的宿二聞言瞪大了眼睛。公主如此溫柔的一面已經不多見了,現下還這般遷就這個少年,他到底是什麽來頭?
他不知道的是,盛婳是出于前世對救命恩人的補償心理,又考慮到還得在今世的日子裏與祁歇時常接觸,才想着對他好一點、跟這位未來的帝王培養一下感情。
但盛婳卻看得出來祁歇并沒有“乖乖就範”的兆頭。
也是,換位思考一下,就很容易發現目前兩人所處的地位不對等,他身處她的地盤就如誤入陌生環境的傷獸,會豎起一身的尖刺也正常。
——如果能在這時候有一個所謂的“把柄”讓他捏在手裏,或許能夠降低他的戒備。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反正終究還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也帶不走任何身外之物,他想要什麽她都可以給他。
盛婳如是想道。
半晌,祁歇才猶豫着掀開了被子,慢吞吞地坐了起來。他墨發披散,臉龐因為發熱而添上了兩抹淺淡的薄紅,更顯其容貌的瑰逸。
那雙漂亮的眼睛還有些濕漉漉的,卻因為裏頭盈着一抹倔強的神采,亮得驚人:
“你出去,我可以自己喝。”
盛婳揮退了一臉魔幻的随從和仆侍,自己卻巋然不動:
“我得看你喝完藥才能離開。”她怕她一個不注意,祁歇會把這碗藥倒掉。
一股被人窺見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偏偏還不能拿她怎麽樣的惱意湧上心頭,祁歇像是迫不及待想趕她走一樣,一把将碗奪了過來,硬邦邦的動作似無聲的抗拒。
只是,因為他動作的急迫,漆黑的藥汁狠狠震蕩了一下,一部分不小心自碗沿飛濺而出,灑在了盛婳剛換好的衣裙上。
頃刻間,瑩瑩生光的裙袂便洇開了一團烏濃的髒污,像潔淨的白紙上突兀的黑點。
盛婳霍然起身,沒發覺被燙到才放松下來。
雖然有點可惜,不過她并沒有當一回事。
這樣的裙裳她衣櫃裏多的是,大不了再換一條。
她無奈地看着祁歇一下子僵住的動作和停在半空中的藥碗,還是比較關心他的身體:
“快喝啊,藥都涼了。”
少年抿了抿唇,勉強壓下心底的不自在,将碗裏的藥一飲而盡。
宿二配制的藥效果一向是立竿見影的,通常一碗下去,症狀便能得到快速緩解。只有一點不好,便是苦味太過濃郁,那滋味如同岩漿入胃,尋常人喝了都得皺一皺眉,一連好幾個時辰吃什麽都會味同嚼蠟。
一旦生病就會受到荼毒的盛婳對此深有體會。偏偏宿二卻堅持不能加一丁點糖,否則藥效就會受到影響。
因此,最怕苦味的盛婳每每呲牙咧嘴着喝完,都要平息好久才能緩過神來。
她看祁歇面色淡淡地喝完,心裏卻猜想他一定是年紀小臉皮薄,在極力忍住想要嘔吐的滋味,自認為十分貼心地在他喝完之後接過了碗,轉而遞上了一顆烏梅制的蜜餞。
她卻不知道祁歇嘗過比這還要難以下咽的食物。
長年累月的饑寒交迫不僅讓他對自己所處的環境要求一再降低,就連味覺也已經喪失得差不多了。
有什麽吃什麽,能活着就行。對于這種程度的苦味,他早已能夠面不改色地消受掉。
然而對上盛婳殷切的目光,他本該冷淡地拒絕她的好意,并回以嗤笑,卻鬼使神差地,拿起那顆蜜餞放入嘴中。
甜絲絲的感覺倏然在唇齒間蔓延開來,将那本來稀疏平常的苦味沖淡了大半。
……還挺甜的。
祁歇面無表情地想。
他卻不知道他冷着臉嚼着蜜餞、腮幫子鼓起來的樣子落在盛婳眼裏很像一只猶豫着探出洞口、嘗試接受陌生人好意的流浪貓。
盛婳心中欣慰,自覺這個殷勤獻對了點上,在他吃完又遞上了一顆。
祁歇頓了頓,沒說什麽,仍是照單全收。
難得一見的乖巧姿态讓盛婳內心油然而生一股投喂的滿足。
只是這樣看着他,她卻突然想起前世的他似乎也有嗜糖這個不為人知的愛好,又莫名想起在現代的時候,媽媽說過,只有受過苦楚的人才會更加貪戀糖果的美味。
祁歇小小年紀便被生父冷待,雖貴為皇子,卻如置冷宮,無人問津。後來又被擄走,受盡了摘星閣慘無人道的訓練和折磨。聽系統說,此番正是祁歇到了外出執行任務——也就是殺人的年紀,而他卻試圖違抗命令,陽奉陰違,這才惹怒了落星閣的人,因此被關進地牢。
雖然借着牢裏犯人暴動的間隙僥幸逃了出來,卻還是被砍傷了一條腿。
如果她沒有把他帶回來,他便會拖着這條傷腿被帶回落星閣,按照那裏的規矩熬過一番毒打、砍斷一根手指才給醫治,發燒昏迷整整三天才會醒來。
按照原軌跡,他的腿是醫回來了,斷指卻安不回來。上輩子也是熟悉了之後,她才知道他一直戴着的指套裏是冷冰冰的機械制成的假指。難以想象他是如何熬過那段陰暗的日子,又獨自吃過多少苦頭,付出比尋常殺手多出多少倍的努力,最後才當上的落星閣閣主。
……可不就是天大的苦楚?
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情緒,盛婳看了一眼他完好無缺的十指,摸了摸他的頭,脫口而出道:
“苦盡甘來,這是第一味甘。往後你定會時來運轉,否極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