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誠
第8章 真誠
似乎被那堅定溫暖的眼神一刺,少年急遽地撇開頭,躲開了盛婳的手。
他心知自己該對這番話無動于衷,手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被褥,內心有股如無頭蒼蠅亂撞一般難以宣洩的焦躁。
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是說他嘗盡了苦頭,以後就都是甜頭了?她怎麽敢這麽肯定?
他很想提出質疑,卻不知如何開口。
他寧願她一上來就是撕破臉皮的威逼利誘,也好過這般溫情脈脈的裝腔作勢,讓人分不清她話裏究竟是蜜糖還是砒.霜。
說來也可笑,他人生中獲得的第一句祝福,竟來自一個只正式認識了不到一天的人。
除了那塊被他謊稱丢失的玉佩,還有這個不得寵愛、形同虛設的皇子身份,他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可以利用的價值,能讓她如此放低姿态,關懷備至。
況且,落星閣對于出逃的叛徒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他随時都有可能被悄無聲息地殺死,她難道不怕自己放在他身上的時間和精力全都付之東流?
祁歇不理解盛婳的用意所在。
道行尚淺的他卻不知道盛婳是比他多修煉了幾十年的人精,早已練就了洞察人心的本事,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麽。
——他不願意相信她的話,比起真心實意的祝福,他更傾向于那是她哄騙他的花言巧語。
盛婳在心裏嘆了口氣。
也是,祁歇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怎麽可能因為一句輕飄飄的祝福就輕易動搖自己的心。
或許最開始那套“報恩”的說辭也早已被他看出只是個幌子。若僅僅只是報恩,她只需給他一個收留之所便已仁至義盡,完全不必多做些什麽,多說些什麽。而如今她這麽做,在他看來顯然有畫蛇添足之嫌。
其實盛婳也能感覺到自己剛剛那句話的不妥之處。因為她與祁歇上輩子也算相熟,所以重活一世,她時常會忽略他已經不記得她的這一點,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不合時宜的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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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祁歇濃重的心防,她又不可能直說是因為系統的吩咐她才會把他帶回來,也不可能對他說“因為上輩子咱倆認識,你因我而死,所以這輩子我想讓你好好活下去,才會說那句話”。
無法坦誠,就只能說謊。
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假話去雕飾——盛婳是說得出口的,但莫名的,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她并不是很想再次欺騙此刻這個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仍保留着些許單純的祁歇。
她只能堅信做大于說,如果祁歇能看到她的真誠,或許會明白她的出發點就算探尋不了,也絕不會抱有惡意。
幾息之間,盛婳已然下定了要在今後跟祁歇相處的過程中多下功夫的決心。
慢慢來,不要操之過急。
首先第一步,就是給他足夠的時間空間,讓他好好适應這個陌生的環境。
在此期間,她還是不要出現在他面前了,以免多說多錯。
打定主意的盛婳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被祁歇果斷避開的手,絲毫沒有介懷似的笑了笑,咬字輕慢:
“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你了。”
說罷,她便微低着頭,起身出去了,腳步在繞過屋內擺放的屏風時不小心磕碰了一下,那背影看上去有些許失魂落魄。
——她是決定要真心待他的,可沒說她不能在他面前裝一下可憐。
得益于現在自己也是未及笄的少女姿容,盛婳在小自己兩歲的祁歇面前裝裝樣子完全是臉不紅心不跳。
祁歇果然因這磕碰的聲響目光微頓,定在她剛剛被藥汁不小心潑髒的裙袂,屏息一瞬,他又強迫自己視若無睹般移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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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婳走之後,晚上便接到祁歇已經退燒的消息。雖然心裏遺憾一個拉近關系的好機會就這麽錯過,但祁歇明顯對她仍存抗拒,所以接下來一連幾天,她沒再去祁歇跟前瞎晃悠。
她一向知曉如何才能做到張弛有度。因此這幾天,她雖然人沒露面,但源源不斷的小玩意兒卻一直都往祁歇別院裏送,比如書本、傳記還有一些供人把玩的物件,為的就是怕他無聊,可以借此打發時間。
并且,考慮到祁歇腿上的傷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愈合并下地走動的,為了不讓他整天躺床上越待越沉悶,她特地花了兩天時間畫出了一個勉強能令她滿意的模型,讓下屬去找匠人,準備以最快的時間打造出一個接近現代設計的輪椅。
在現代世界的時候,她的動手能力還算可以,自學過設計繪畫,有這個基礎在,再加上她在照顧癌症晚期行動不良的媽媽時也有研究過輪椅的構造,所以畫一個草圖對她來說并不難。
窗外紅情綠意,春光漏洩。這天,盛婳照常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起。
她翻了個身,剛想再賴一會兒床,院外卻有下人過來禀報抓到一個爬牆的少年,自稱崔樹旌,說是過來找盛婳出去玩的。
下人們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對他做什麽怕沖撞了貴人,這才找到她這裏。
崔樹旌啊……
盛婳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擁着軟褥,有片刻的出神。
此人乃睿王獨孫。提到睿王崔硯,就不得不追溯到天韶建國之初。
幾十年前,景懷帝也就是先皇盛璟連同上一任宰相程巍、睿王崔硯一力打下了前朝江山。可輪到論功封賞時,景懷帝卻叫擅武的大将軍程巍做了宰相,給了擅文的謀士崔硯一部分兵權,并封其為睿王,派遣他駐守北疆,無召不得回京。
近幾年來北疆風平浪靜,睿王崔硯在前不久奉命進京述職,會在上京停留三個月之久,皇帝便讓睿王的獨孫崔樹旌入國子府學習一段時間。
盛婳也是國子府的一名學生,就這樣與崔樹旌成了暫時的同學。
而那崔樹旌自幼在苦寒之地長大,年紀與她相當,課業卻奇差,每每測驗都會得個倒數,不知叫先生向睿王告了多少次狀,他自己卻不以為意。
有一回,先生随機抽人回答問題,上課總在偷摸打盹、渾水摸魚的崔樹旌不幸被逮了個正着,被氣怒的先生逼問得狂冒冷汗時,坐在他身後的盛婳悄悄在他背後寫字給了他提示,才叫他逃過一劫。
自此,這小少爺就纏上她了,說什麽都要與她交個朋友,企圖多一個課業上的好幫手。
只可惜在上一世的盛婳看來,他雖性格爽朗,為人直快,但畢竟身份敏感,她不好與他打太多交道,便一直對他态度淡淡,不冷不熱。
上一世在一次皇家狩獵中,場內遭遇了一場有備而來的暗殺。盛婳為了利用輿論讓皇帝不得不将她封為皇太女,在刺客逼近皇帝時不惜以身犯險,替他擋了一劍。
當時人慌馬亂中,只有崔樹旌抱着她,神色緊繃地一路沖到了軍醫面前。
在她養傷的過程中,他不小心撞見了她衣衫半褪的模樣,一頭腦熱,以對盛婳負責為由,不管不顧地向皇帝求娶她。
只是她那時得償所願,皇太女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想都沒想便拒絕了他。
她其實覺查得出,崔樹旌是知道那時上京城暗流洶湧的局勢,怕她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想借此機會帶她離開,好規避風險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她走到那一步,除了繼續堅持下去別無他選。即使心裏對他口中描述的北疆大好風光一直抱着一絲不該有的憧憬,她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留在上京。
盛婳回想起上一世兩人在城門口分別時的場景——
風過柳梢,臨別之際,崔樹旌騎着駿馬,一身勁裝,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雖神情惆悵,卻仍對她微笑道:
“你做了皇太女,日後便是這天韶國的皇帝。你的邊關叫別人守着我不放心,所以我回去了。”
“但你記住,不是你拒絕了我,是我最後想再為你做些什麽,而守住北疆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所以,沖着這點,你可千萬不要忘了我啊。”
那時,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崔樹旌眼中似乎閃過了一點淚光。
她也不知道那一次見面,竟是兩個人最後的相逢。
他乖斂地退回了北疆,不再打攪她。
後來,邊境有外敵來犯,他病中帶兵沖鋒于前線,卻被軍中間諜反水,死在了那荒無人煙的邊塞。小兵們找到他時,他已面目全非,連具全屍都沒留下。
他至死,也不曾忘記對她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