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五年
第28章 五年
日落西山,夕陽淺淡。柔軟的光晖傾瀉下來,恣意鋪灑在山林間。
盛婳叼着一根草坐在布滿年輪的樹墩上,素淡衣裙随着山風飒飒而動。她托着腮看向隐沒在半山腰的宏偉陵園,靜靜地發着呆。
這是她遠離上京、來到渡潼守陵的第五年。依據太後的旨意,其實早在六月份就該結束守陵,只是她那時得了京中旨意,皇帝突然要大辦今年的秋狝,地點就在距離渡潼不遠處的杭原。
也在秋狝名單上的盛婳為了避免跑來跑去,于是在這裏多待了三個月。
明天,就要正式啓程前往杭原,離開渡潼這片待了五年多的土地了。
抛開居安思危的憂慮不談,盛婳其實還挺喜歡在渡潼生活的日子。說是守陵,除了剛開始一段時間因為安頓、修繕之事忙了一點,到了後面就輕松了許多,看守掃墓之事自有下人去做,盛婳只需要不時抽空前去祭拜一下就行,其他時間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五年前,盛浯舞弊、借運一事在上京城中引起軒然大波,不巧還趕上了太後離世,于是輿論更加甚嚣塵上,到處都在批判這個小小年紀便狠毒無情的世子,更有甚者混淆了這兩件事的前後順序,火上澆油,認為太後是因為這個不惜利用巫術殘害手足的外孫才氣得當場心疾發作——
總之從那時起,盛浯的名聲便如秋風掃落葉,一敗塗地。不僅被國子府除名,還被皇帝喝令幽閉思過半年,連信陽公主盛螢進宮求情、左相程言寒親自勸誡都沒有用。
這正是盛婳當初故意按兵不動,反而大肆宣揚自己命在旦夕、又歷經九死一生僥幸存活下來的原因:
一來引導盛浯觊觎自己那虛無缥缈的“福運”,從而與上輩子一樣做出借運偷運的肮髒之事;二來做了鋪墊,他一旦暴露,大衆心中的天平必定會傾向她這邊,可憐她這個被弟弟背刺的姐姐,這時候輿論就是她最好的保護傘。
還是那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暗鬥中,盛婳不過是順水推舟,沒有像上輩子一樣做出一再原諒的蠢事而已。
至于太後的離世純屬是偶然——盛婳還不至于神通廣大到預見她具體的離世時間,剛好趕上了盛浯醜事敗露,她也感到太過湊巧了,只能說人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
于是盛浯和盛螢這一沉寂,也為盛婳守皇陵這幾年的安穩生活增添了一層保障。若是盛婳在渡潼出現了什麽意外,很多人都會把嫌疑第一時間放在有過前科的盛浯身上。因此,這幾年盛婳經歷的刺殺遠比上輩子少了許多。
當然,雖然這裏的生活過得自在又安逸,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盛婳也沒有忘記自己重活這一世的任務是什麽。
按照系統的提示,她上輩子是十六歲那年受封的皇太女,十八歲登上的皇位。而祁歇這一世比她提前兩年,也就是說他會在十六歲的時候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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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祁歇已經十六,也就是說他會在今年登基,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因為這意味着盛瓒年內便會駕崩。
但祁歇如今還未能在禦前嶄露頭角,只是公主府裏一個普普通通的侍衛兼伴讀。
再者,她不在上京的這五年裏,又多出了一個新的變數——
盛瓒強娶了一個道姑。而這名道姑腹中已有他的骨肉。
這是上輩子沒有發生過的事。盛婳有些發愁,但她也知道自己這煩惱來得毫無厘頭。
因為不管怎樣,軌跡都是定好的,祁歇就算等到皇帝駕崩之後再冒頭,登基也是必然之勢。他是皇帝嫡出長子,哪怕表面上再不受寵,或是後面又多出幾個弟弟妹妹,他第一順位的身份也是無可指摘的事實。
況且,她能做的也都做了。
盛婳把這個主要原因歸結為,她還是太閑了。
就像手握着地圖、知悉大概的路線,然而全新的前路因為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才讓她時常擔憂會發生什麽意料之外的事。但其實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樣想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一轉眼,一襲白衣的沈椼就站在她身邊,腰間的绶帶被風吹起,讓他看起來像個清朗如月的神仙。
五年前,吳恭的事情曝光後,張溫姝與他的婚事也告吹了。張家為了保護唯一的女兒的清譽,将她送回了故鄉渡潼。沈椼得知以後,自然也馬不停蹄地遞交了外調申請,在上京城又是引起了一番轟動。畢竟聖寵當前,不是誰都能甘願放棄達官貴祿的,沈椼此舉相當于砸了自己的飯碗。
遠離了上京城繁冗公務的沈椼卻是自得的很。不僅有了更多的精力專心教導祁歇這個未來天子,也有了更多的時間完成自己的終身大事。
得益于沈椼一天到晚笨拙地捧着一顆真心繞着張溫姝轉,為盛婳提供了不少笑料,日子也少了一絲無聊。
“一個人在這發什麽呆,該不會是近鄉情怯了吧?”沈椼問。
盛婳在心中默默反駁:說出來吓死你,我的家鄉可不在這個世界裏。
她岔開話題:“明天就要離開渡潼了,該情怯的是你吧。阿姝還要留在這裏呢。”
張溫姝的性格和盛婳很是合拍,兩個人早在一同離京的路上就成為了朋友。
“姝兒昨夜燈會上已與我定情,”沈椼說起這個,又是一派春風得意:
“左右張家已在催她回京,屆時我們自會再見。”
沈椼當時申請外派的時間亦是五年,與盛婳一樣,會先拐去杭原參加秋狝再随着大部隊回到上京。
盛婳好奇道:“回去就成婚?”
沈椼矜持地咳了咳:“是。”
見他容光煥發,甚至在張溫姝的鼓勵下逐漸養好了身體,盛婳心中也替這個老友開心。
他能幸福也算圓了她上輩子一樁未了的遺憾,突然間令她對前路的隐隐擔憂也如撥雲見日般逐漸散開: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她也一定能順利回家的。
盛婳沒再插科打诨,而是露出了個真心實意的笑:“恭喜,到時候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沈椼微微一笑,春光滿面:“當然,屆時你還得坐主桌。”
聽到這話,盛婳挑了挑眉:“那是肯定的,要不是我,你們倆也不會這麽快成就好事。”
這說的是實話。靠着這幾年和張溫姝發展起來的好友關系,盛婳不知為沈椼提供了多少次機會。
沈椼不大樂意,嘴硬道:“我要是不好,姝兒也看不上我。再說了,我這幾年不也在盡心盡力教導祁歇麽?”
言下之意,他并沒有讓她白白幫忙。
盛婳反唇相譏:“祁歇要是不好,你也不會選他做弟子。”
沈椼啞然一瞬,失笑道:“說不過你……不過祁歇這孩子的确天資聰穎,與你當年不相上下。”
盛婳的表情仿佛聽到自家孩子被誇,與有榮焉地揚起了下巴:“那是自然。”
兩人一站一坐、有說有笑的景象落在上山來找盛婳的祁歇眼裏,不知怎的格外刺眼。
祁歇頓住腳步,沒有上前。
老師不是有心上人嗎?為何還和自己的學生單獨呆在一起?離得那樣近,衣角都快被風拂到她身上了……
不明緣由的酸澀如瘋狂生長的藤蔓一般攀上心尖,其間還摻雜着絲縷細微的煩躁。
這股交織的情緒化作一條不安分的游蛇開始在他的心上胡亂鑽孔,使他有股沖動想把對面兩個人分開,分得遠遠的才好。
還是盛婳查覺到身後直勾勾的視線,轉過頭才看到不遠處站着的祁歇。
少年墨發高束,豐神俊秀,只是站在那裏便好似叫人直面了一場淙淙琤琤的春山夜雨,見之難以忘懷。
五年來,他的身姿如吸足養分的青竹茁起,骨節抽條,越發修長而挺拔,那道嚴重的腿傷已在他身上徹底愈合,如同他向盛婳漸漸敞開、露出柔軟內裏的心扉。
盛婳仰頭向沈椼說了句什麽,他含笑應允,揮了揮手。
接着少女便如倦鳥歸林般提着裙擺向祁歇跑來,從善如流地牽起他的袖子:
“是來叫我吃飯嗎?走吧,我們回家。”
只這一句話,祁歇心裏鑽心蝕骨的游蛇倏忽間停下了,吐着蛇信平靜地蟄伏了回去。
“好。”他順其自然地答道,乖得仿佛是盛婳來叫他去吃飯的一樣。
其實這五年來,無論是什麽時候,他面對盛婳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好”。
就像現在,他如同一只溫順的羔羊,被她牽着往前走,讓人感覺哪怕前面那人帶着他走向叢生荊棘亦或是萬丈深淵,他也眼都不眨,只專注地看着她。
沈椼在不遠處看着這對姐弟的背影,想到剛剛祁歇帶着隐晦不善的目光,無奈地嘆了口氣,心道:
這下倒不用擔心這位未來帝王會對盛婳趕盡殺絕了。
就是他得擔心一下自己的小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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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燦爛的晚霞,盛婳與祁歇一同回了府邸。
天還未完全暗下去,府內已是燈火通明。
雖然這座府邸比起上京城的公主府并不華麗,但卻勝在簡約大方。紅漆大門,白牆碧瓦,布局規整,端方有序。假山前是雅致怡人的竹塢曲水,廊下種植了馥郁清幽的茉莉,風一過便是滿室生香。
這裏處處充滿着濃郁的生活氣息,是他們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後院甚至還有一塊專門空置的地皮,盛婳沒事的時候就在那裏研究種菜種花。
盛婳和祁歇到時,林師傅已經備好了飯菜,侍從正一盤接一盤地端上來。雖然忙碌,但所有人都是一副游刃有餘的閑适。比之高門大戶,并沒有那種叫人一踏進門便不自覺肅立緊張的氣氛。
阿奚也在一旁跟着幫忙布筷。
長長的卷發垂落在他瘦而薄的脊背,只用一條細細的銀鏈綁着,随着堂外灑進昏黃朦胧的殘陽,那條銀鏈便在黑亮的發絲間仿佛被鍍上忽閃忽閃的光暈,莫名惹眼。
“阿奚,你病好啦?”
盛婳先祁歇一步走進大堂,看見闊別飯桌三四天的人,關切地問了一句。
阿奚前不久染了一場風寒,怕給盛婳過了病氣,幾天前便一直自覺呆在房裏閉門不出。
“嗯。”阿奚輕咳了一聲,見盛婳走近,露出一個剛剛大病初愈、蒼白但秀氣的笑:
“好得差不多了,多謝公主關心。”
“那就好,要是還有不舒服的話,再叫宿二給你看看。”
察覺到阿奚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盛婳哈哈大笑:
“看來你還是那麽怕他的藥啊。”
“公主取笑我,連喝三天怎能不怕?”阿奚的口吻故意帶上了一絲委屈,溫和地反擊了回去:
“還說我呢,公主難道就不怕嗎?”
想到那難以入口、堪比苦瓜榨汁的藥湯,盛婳也不禁打了個寒顫,抱着手臂搓了搓:
“怕怕怕!”
望着她生動的模樣,阿奚莞爾,頰邊笑意如初春冰消雪融。
在兩人看不見的地方,祁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方才的好心情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籠罩在一片突襲的陰翳之中,沉甸甸的壓得他異常難受,迫切地想要纾解什麽。
他突然上前一步,出聲提醒道:“姐姐,你方才不是說餓了嗎?我們先吃飯吧。”
“噢……對。”
盛婳轉移了放在阿奚身上的注意力,看向今日的菜式,或許是因為這是離開渡潼前的最後一頓,今天的晚餐異常豐盛:
白切雞,炸藕盒,辣蘿蔔,間筍蒸鵝,麻辣肉丁,鹹菜焖豬肉,鮮蝦蹄子脍,清汁鳗鳔,醋赤蟹,五味焙雞,芥菜肉丸湯……還有一道盛婳中午點名要吃的涼拌菜,看上去十分清爽可口,還拌上了她前幾天研究出來的配方料汁,青紅相間,令人食指大動。
盛婳沒什麽講究,讓所有人都坐下來一同吃飯。大家也都習慣了他們公主的随和,忙完也陸陸續續坐了下來。
席間與往常一樣其樂融融,但又莫名充斥着一股即将離開渡潼這塊土地的感傷。就連春舟原本在和其他侍女們說笑,不知說到什麽掃了一眼這方庭地便漸漸沉默下來。
盛婳也敏銳地察覺到這股低沉的氛圍,在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她清了清嗓子道:
“明天我們就要離開渡潼了,但在此之前,我還需去一趟杭原參加今年的秋狝,不好帶太多的行李、一只貓和一只狗過去。所以我決定咱們兵分兩路,有的人先回上京,有的人跟我一起折去杭原最後再一同回去。”
“宿一二三四,你們帶上幾個影衛和我一起去杭原,春舟也去,負責我的起居,剩下的人帶着行李先回上京。”
聽到這裏,祁歇眸光微動,深潭般沉靜的眼瞳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公主,我想……”阿奚突然出聲。
“你別去。”盛婳知道他要說什麽,轉過頭來打斷了他:
“你大病初愈,實在不适合短時間內連續幾次的奔波勞累。”
她不自覺柔和下了語氣:“乖一點,聽我的。”
雖然她口吻溫柔,但顯而易見是不容置喙的态度。阿奚于是沉默下來,沒再說話了。
盛婳宣布完,見衆人沒有異議,便先回了房間。
祁歇抿了抿唇,半晌像是做下什麽決定,突然放下筷子,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