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桃源

機械皇帝的生命無窮無盡,只要有一人還認作自己是大秦的子民,那麽他就會繼續存在。

人類立香的生命何其短暫,即便是不服用仙藥,從頭到尾,也難過百年。

為了達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約定而傾盡一生,算得上是浪費嗎?

可是擁有了永恒的帝王回憶起來的時候,卻總覺得,這是他飛升後難得的,稱得上是“為人”的時光。

即便是無私的太陽,也有照射不到的溝渠,即便是大秦的國土,也有始皇的統治所不及之地。

如果這個世界的未來受到威脅,那麽這份威脅會來自何方?

夕陽漸漸消失在地平線後,這艘搖搖晃晃的飛行器上再沒有別的旅客了。坐在最後的少年似乎是睡過了站,他依靠在身邊一個纖細的年輕男人身上,因為睡得正香,甚至還流出點兒口水。雖然平板普及了許久,但自告奮勇要去的地方甚至還沒有通電,他那一箱書挑挑揀揀,最後還舍不得那高高的一摞。現在那一摞書乖巧地縮在牆角,恨不得用腰封把自己的狗眼捆起來,免得瞎。

飛行器內部探測到車內還有一名活物,預備着發出警報,可是年輕男人擡頭看了一眼,那發生器上的信號燈便閃爍一下,安靜地沉寂下去了。

立香醒來的時候,那艘流線型的飛艇已經替換成了一艘小船,他一個人躺在船上,幾乎被紛飛的花瓣埋沒了。

那艘沒人撐杆的小船背離了支流,帶着唯一的乘客晃晃悠悠地穿越了不知多少裏的桃花障,以至于立香起身的時候,滿目都是鮮嫩的粉色。

船上沒有杆,沒有舵,沒有槳,只有一打厚厚的書和船底鋪着的壓縮好了的糧食。他坐在船上,把磚頭厚的一打看完,糧食也快吃完的時候,才堪堪看到炊煙飄起。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等到那艘船真的停在岸邊,立香別說搬書,起身的力氣都不夠了。

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山洞,淺且窄小,站在這頭,就能看見那頭發出的光亮。可是進了山洞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路越來越坎坷,而面前的白光似乎沒有什麽變化。立香幾次回頭,想回去,可是身後哪兒有什麽人呢?

手上照明的手機已經用去大半點亮,立香為了省電,只好關機。大秦雖然還沒牽網線,但是陛下還是在手機中留下了一個備份,為了不讓他出來嘲笑自己,不得已,只得硬着頭皮走下去。

再往前,路不僅僅是坎坷了,而是越來越綿軟,好像走在活物的體內,空氣中的稻花香氣早就被桃花香氣替代,可是再深入着,桃花的香氣也淡了。若是這氣味中還混合着腐爛的腥氣,立香定然是會被吓得回去,可是沒有。

除了腳下詭異了點兒,四周太安靜了點兒,似乎也沒什麽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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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遠處傳來歌聲的時候,立香被吓出了一個激靈。

那是一種古樸的樂曲,伴随着沉穩的鼓聲,而人聲來自一個少女,顯得輕靈而帶有野性。立香走出山洞的時候,那裏的人好像在舉行什麽盛大的儀式。所有的人圍着他出現的山洞又唱又跳,所有人都帶着一種肅穆的神情,這群人興奮地圍了上來,帶着一種不問世事的天然的熱情。

“不知道陛下有沒有讀過桃花源記。”立香想着,跟着接引的人進了村莊。

這裏的描述與陶淵明所寫并不完全相同。因為是山裏開荒出的田地,所以算不上平曠,也不夠肥沃,所幸沒什麽賦稅,所以也能自給自足。房屋都是茅草做的頂,磚窯都少見的,雖然排布得盡然有序,可是站在半山腰上向下看時,只能看見小小的棚子。

一個叫“季”的中年人接待了立香。

當年陛下閉關的時候,所有人都傳言他死于中毒,胡亥迫害了兄弟們,全國上下一片混亂,也就是這時候,劉邦斬白蛇起義。

可惜生不逢時,他的旗號尚未打響,秦皇就回來了,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肅清了朝堂。

亂世中人命如草芥,血雨淋熄了天下大夢,尚未稱王的,無人在意的劉邦,就這樣帶着他的妻子、部将,躲進了山裏。

後來,劉邦死了,呂雉也死了。但是後人還是會選出一男一女兩位族長,稱其為“季”和“娥姁”。

娥姁就是那個唱歌的女孩兒,她的眼睛像是能養魚的活水,皮膚帶着一點長年在太陽下勞作的深色。他們穿着的服飾和外面有些微的不同,袖子抽緊了,顯得更容易勞作一些。

山這邊和山那邊的語言沒什麽不同,秦始皇的處理速度飛快,立香和他很快就能聊上幾句,可是對着這些鄉民們,還是兩眼一抹黑。聯系到一路坎坷崎岖,這犄角旮旯的破地方不僅僅是交通不便,還個個都是“反賊“後代。雖然律法修改了無數道,可是亂世重典中走出來的人們依然堅定的相信,一旦到了山的那邊,被秦始皇的士兵看見了,他們,連着這山裏的人,都沒法兒活着回來。

“我聽說”少女的聲音作了開場白。火堆噼啪作響,給這個小小的集會帶來更多詭異的氛圍:“秦始皇會把人放在燒紅的柱子上烤。”娥姁摸了摸隔壁,感覺晚風有點兒冷,好像起了點雞皮疙瘩。

阿季端了一碗黏糊糊的液體,在最中間的火堆上烤着,很快,糧食的香氣被煮了出來,飄散到這破。他們這地方沒有鐵礦,無法冶鐵,依然是靠鑿石頭、捏陶器來使用。

那液體粘稠得令人作嘔,可是立香卻敏銳地發覺,這小棚子外,不知什麽時候聚集了一群人,他們貪婪的目光宛如實質,投影在這小小的陶碗裏。

“我的祖上,是因為暴雨晚了兩天,山外面的親人就要全部殺光。”一個中年婦女哭嚎道。她的面容消瘦,顴骨鋒利到要突出來,聲音像是喉嚨裏卡住腐肉的禿鹫。

“丈夫也死了,兒子也死了,當年□□帶進來的人裏,有不少是我□□母那樣的無依無靠的寡婦。”一個年輕人這樣說。

“臉上刺字,用沾了不潔之物的木刺紮進去,紮破骨頭,死都得帶着恥辱的印記。”

“膝蓋骨都沒了,只能用手撐着地幹活兒,手都磨破了,顯出森森的骨茬子……”

“上一任的‘季’出走後再沒回來過。”一群人竊竊私語着“男人活不下去,男人活不下去,女人更活不下去的世界。”

這仿佛是後世的某種邪教聚會一般。立香想着,一群人,離開了主流的社會近千年了,哪怕是對着一團火,都能把生活中所有的不快和憤怒傾瀉到一個假想的對象中去。

那碗濃稠的液體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立香嫌惡地向後不動聲色退了半步,以防這碗參合了不知道多少人唾沫星子的不明液體,在附和的時候,把口水濺到自己身上。

所有人都發出某種野獸不受控制了才會欣喜的嘶吼,立香下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行為被發現了。但是很快他就明白過來,這碗釀造仇恨的液體沸騰了,所有人都在跟着歡呼,嘶吼,上蹿下跳。儀式是不容被打斷的,他這名客人僅僅是被允許旁觀,根本不可以介入。

整個棚子內外,憤怒是會傳染一般的席卷了整個村落。所有人面容扭曲,尖叫着,怒吼着,控訴着那個給他們帶來一切“不幸”的秦始皇,先是從自己的祖先如何如何背井離鄉開始,再到現在:田地長不出谷子是秦始皇的詛咒,因為他祭天時只顧着自己的功績、捕魚的人溺死在河水中,他們還得從那條不潔的河中取水做飯……情緒是具有傳染性的,立香甚至也想跟着他們大聲呼喊,說都是秦始皇這個混賬,把自己丢在這樣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但是他的身體,貼着大腿的部分有一塊冰涼的金屬,哪怕沒有開機,手機,作為現代社會的某種圖騰,仍然具有定海神針一般的作用。立香冷靜下來了,看着鬧哄哄的人群。

娥姁原本帶着一種充滿力量感的美麗,她舉起身邊的一根杆子,捅到了一堆火堆中,狠狠一挑,漫天飛舞的火星子便彈跳出去,砸在人的臉上、身上。那些人的皮膚粗糙,這只是輕微的灼痛,但更加能刺激出群情激奮的效果。

他幾乎以為這場祭祀無法控制的時候,人群漸漸沉寂下來,如同摩西分海一般,通紅的人群中走出一名老妪。她身材高大,哪怕佝偻下來,頭部也與一旁的壯漢平齊。那張老臉肅穆且冷淡,皺紋堆疊出一種奇特地,讓人不容抗拒的威儀,宛若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無所畏懼地,被風刀霜劍雕刻了千年,打磨出了這樣無畏的,毫不動搖的氣勢。

連立香都被這種駭人的氣勢震懾住了,娥姁哭着撲倒在地上,很快,人群三三兩兩圍繞着那個老婦人跪下。季帶頭喊出嬰兒會說話時的第一個音,那個古老的,不管跨越多少文明,多漫長的時空,都會延續的傳承。

“m——ma”

立香震驚地擡頭凝視着她,這是提亞馬特?不對,月世界的提媽是……這個世界是月世界和現實的夾縫嗎?還是……

狂熱的呼喊不斷回想,又漸漸沉寂。這個女人是一種速效的定心丸一樣讓掌控着所有人的情緒。

夜深了,立香單獨一個人睡在山洞裏,習慣性地掏出手機。

“戰争的概念都被抹消了。”立香心想,如果大秦還有什麽危險到秦始皇都無法掌控的地方……

“不對哦。”君王調出了“記事本”,打着字:“并不是朕無法掌控的地方,而是朕不屑于掌控的地方。”

立香思索了一下:“有失地不去收複,有分裂不去統一,法不下鄉,德不束賢,都是因為不值。”

如果始皇會發出聲音,那一定帶了點兒笑意:“不錯,世界上沒有什麽真理是永恒的,推動人做決定的,永遠是利弊得失。”

反烏托邦與反烏托邦。立香笑了笑,本來以為始皇的治下已經是反烏托邦的頂點,沒想到依然有漏洞。

他翻了個身:“陛下您追求什麽呢?”

“先別說這個,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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