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現在動手,我不躲
第五章 現在動手,我不躲
混沌。
混沌一片。
處處都是崩壞、吶喊、嘶吼咆哮……漫山遍野的武士屍體凝成了一個巨大的血圈,紅撲撲的向着外圍一點一點擴散,慢慢又變成了沼澤,人一踏進去就會被淹沒地面目全非。
江不聞走在這些或眼熟或面生的屍體上,眼神空落落的發着澀,又流不下來眼淚,好半天後才擠出那麽一些,落下來卻是鮮紅色的。
那滴血淚“嘭”地一聲炸開,瞬間沾滿了他的全身,膝彎忽然便軟了下來,整個人就這樣跪在了血沼裏。
這時候,他大概是不記得自己是從不願屈膝的,力氣仿佛被抽幹了一般,讓他爬不起來,只能放任自己在那些聲音裏淹沒、淹沒——
妹妹年紀小自己兩歲,性子野,聲音卻很甜,磨他的時候就一口一個“江哥哥”喊着,總逗的他耳根子發軟。
師父年長自己好多,更像父親的角色,卻因為是武将,大多時候直呼自己全名,只有偶然柔腸時會叫一聲“聞兒”。
後來遇到了一群好弟兄,有喊“不聞”的,有喊“江兄”的……只不過位高之後,喊他的就只剩“将軍”了。
那些各種不同的聲音侵略進他的耳膜,刺痛得讓人難以呼吸,然而他卻也不想逃走,反倒是在找着什麽。
在找什麽?
江不聞的腦子慢慢吞吞地轉起來。
這個問題抛出的一瞬間,那些雜聲忽然消逝地一幹二淨,江不聞愣愣地擡起頭,便聽見了“江應”兩個字。
江應……
他的身體猛地一抖,忽然急促地呼吸起來,麻痹的神經以一種摧殘自身的速度開始蘇醒,往事幕幕席卷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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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說不聞是不聞塵俗的不聞,可我卻聽說你有個字喚應,應什麽呢?”
“江應,既然不關己事,何必獨身撐起大梁……嗯,不看我做什麽,扭什麽頭?”
“我不會丢下你,你知道的,江應。”
北風呼嘯,一掃冰醒夢中人。遍體傷痕的疼痛在剎那回歸全身,江不聞張開唇,拼命汲取着氧氣,邊咳邊喘息,好半天後才緩過氣。
他慢慢撐起身,癡癡坐了一會兒,帳外涼風竄來,把他吹的一瑟,他方如夢初醒。
想起來了……
這裏不是囚牢,所以才沒有颠簸,沒有到處都是的漏風……只不過還是很冷罷了。
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時間過去多久了?上一刻……
江不聞忽然緊繃了腰板,那是戒備的反應。
拓跋野哪去了?
他的思緒如同老化的機器般一磨一磨地牽動起來,一只手扯松裏衣,撫上了腹部。那處已纏繞起繃帶,嚴嚴實實地包住了傷口。
他面目蒼白,不帶表情,好像一只長線操縱的人偶,木木地站起身,兩手伸在前方,拂過身前的每一物。
方桌,上面放着皮毛,什麽動物的皮?不清楚……硬石制的圓凳,牆壁上挂着一幅畫……或許也不是畫,是一副題字……或許又不是題字,到底挂的什麽?
帳內沒有點熏香,江不聞卻聞見了一股很淡很淡的味道,那味道實在熟悉不過,分明就是草原白的酒香。
這裏究竟是誰的帳房,似乎不言而喻。
“拓跋野……”
他再上前摸,卻摸到床了……
江不聞停了須臾,想起來自己醒時下地并未感到的高差,忽然意識到拓跋野并沒有舍得讓他睡在自己的榻上,自己或許就這麽被草草扔在了地面。
他轉身,步子快了些,手摩挲着腹部的繃帶,半蹲着去摸原先起時的棉被,腳上卻拌上了什麽東西,令他幾乎是直直地摔了下去。
——實在是沒有多少力氣。
帳口北風竄進,飄來鵝毛大雪,江不聞趴在地上,很敏銳地聽見了不遠處的腳步聲。
阿索那小可汗進來的時候,昔日平梁那位意氣風發的将軍正披頭散發,穿着單衣,屈起枯槁一樣的四肢,蓄着力氣向上撐。
這模樣實在是狼狽地很,如同昨日冬宴上一般,寫盡了屈辱不堪,再硬把那“将軍”的頭銜蓋在他的頭上,仿佛就壓上了千斤的重石。
重石背在那副瘦骨之上,一不小心就要壓垮了。
江不聞……這麽瘦了嗎?
拓跋野目光涼涼,有些冷漠地看着他壓在廢柴上,被倒刺紮進了一根又一根的手,蒼白病态,沾上血,顯得比往常更恐怖了點。
終于,身後的其格其上前一步。
“主上,需要其格其去帶江将軍一把麽?”
拓跋野瞳光動了動,卻沒給他一個眼神,其格其早已習慣,悶聲低首,不再說話了。然而小可汗靜了片刻,卻微擡下颌,低沉的嗓音帶了些溫度。
“他自己能站起來的……對吧,江不聞。”
拓跋野這話仿若有什麽魔力般,讓江不聞一口氣悶在了喉間,猛地翻身倚上了不知哪裏的支助,竟是真的把身體撐了起來。只是汗漬沾了全身,動作大地他又開始心悸,再試圖使上力氣,卻怎麽也站不動了。
拓跋野就那樣瞧着他,站在營帳口的風雪尖上。
“……好看麽?”江不聞終于輕輕笑了笑。
那張蒼白又遍布冷汗的臉上,昨夜給他換上的白布又慢慢滲出了一點血,突兀地占在他的面容,被弄的淩亂的裏衣口松松垮垮,江不聞仰着頭,微微張唇喘氣,喉結就堂而皇之地露在了外面。
在場幾位裏,大抵誰都沒想到有一天能把江不聞和“柔弱”挂上鈎。
但就在此刻,他額角的濕發貼上了臉,眼睛被蒙上布,嘴角挂着一點嘲諷般的笑意,一切都是那麽恰到好處,把這樣一個人硬生生拉扯到了情欲上……讓拓跋野忽然萌生出一份,應該拿上簾子把他牢牢遮住的想法。
當然,他顯然沒這麽做。
“不好看。”拓跋野聲音又冷漠起來,走近,“只是在想,你确實變了許多。”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江不聞笑得更顯諷意,伸出手,虛虛地擡上半空,又忽然洩了一點氣,并不笑了,臉色冷漠下來,聲音低低沉沉。
“拓跋野……你看,這只手,還提的動槍麽?”
拓跋野坐到鋪着鹿毛皮的桌邊,不多久便有人從帳外進來,送來熱茶。他斟着茶,沒有打算回答江不聞的話,只是順從地向那只手投去目光。
“我的父汗有一位弟弟,名喚拓跋吉達,那日蘇便是他的兒子。送你來的不是我,但你既然到了阿索那,就需要聽我所理。”
江不聞揚起的手頓住,面上露出不屑與厭惡。
拓跋野似乎早就知道他的性子,将茶一飲而盡,一字一頓道:“你必須聽。”
他投給其格其一個眼神,後者旋即上前。
“江不聞,你還有個妹妹罷……想她麽?”
胸腔內的一股熱血忽然就冷了下來,那位平梁廢将也不知哪裏迸發出的力氣,憑着感覺便向阿索那的小可汗撲過去,其格其看見江不聞直直被地上的硬凳拌住,又摔了下去。
“……你他娘到底想幹什麽?!”江不聞吼道。
其格其的目光冷淡,從始至終眼前都似乎蒙着一層霧,霧的後面,在這一瞬間瞄了拓跋野一眼,只見後者神色淡淡,絲毫沒有因為江不聞的舉動有什麽波瀾。
他又借着霧,重新垂下眉眼。
意料之外,拓跋野并未理會江不聞的失态咆哮,反而把視線移開,落到了他的身上。
“其格其,江不念最後出現的地方在莞都,一年時間,我要你找到她。”
其格其還停留在他二人之中,顯然沒有預料到拓跋野突然的話,他微微蹙眉:“……主上,找人歷時經久,其格其離開,唯恐——”
他向來習慣順從,這次卻多了些莫名的猶豫,只是拓跋野并未讓他把這份猶豫陳述完全,便出聲打斷了他。
“我更喜歡你說,是。”
其格其悶下聲,不再作答,拓跋野神色冷峻,冰霜上了滿面:“江不聞是阿索那擴版以來最大的敵患,要困住他,我必須找一個信得過的人……你是最合适的,所有人都清楚。”
袖下的拳緩緩收緊,其格其霧後的神色變幻莫測,拓跋野鷹一樣的眼睛盯着他,好一會後,那拳才松開。
“是。”他的眉眼又低順下來。
拓跋野收回目光:“現在就去準備罷,備好即刻啓程。”
“……是。”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席卷全身,江不聞趴在地上,兩手向着帳口爬行,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王八蛋……”
拓跋野目送到帳口處的風雪徹底歸于尋常,方起身走向他,半蹲到他的身邊。
那深潭一樣的眼睛埋在濃厚的黑裏,好像慢慢激起了一點漣漪,但又似乎是人的幻覺。江不聞便感覺自己的兩臂被帶住,一個翻轉,額頭抵上了拓跋野的肩,緊跟着,手掌便觸及到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好一會兒後,他才冷靜了一點,摸出來那是把刀柄。
“對啊,我是。”拓跋野聲音透着薄涼,又有些惡劣,好似故意看他這般有多愉悅似的。
“你這副模樣,确實配不上那把紅纓槍。”
他慢慢把衣袖折高,攥起江不聞的手腕,将刀尖對準自己,過了一會兒,忽然低沉一笑,聲音浸滿蠱惑,行為舉止癫狂又奇怪。
“恨我麽?”他問,又說:“我正好玩的開心,給你一個機會——
“這會兒你動手刺進去,我不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