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等你來殺我
第六章 等你來殺我
阿索那最烈的酒草原白,總能在拓跋野的身上聞到一星半點。
江不聞年少不羁,當年最是喜歡和他把酒言歡,坐看雲野。只不過這酒産在阿索那,自己喝到的遠遠少于對方。後來與他相處地久了,江不聞便發現,拓跋野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以至于他失明後,很多時候不靠聽,就已經發現了拓跋野的蹤跡——
就像現在。
拓跋野帶着蠱惑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鑽進他的耳中,好似惡靈一般,侵蝕進他的腦海,江不聞咬起牙,握着刀柄的手顫抖又極盡克制:
倘若只系他一人,将刀狠狠地紮進拓跋野數次都難消心頭之恨,可是、可是……
他滲血的眼睛又開始疼起,難捱又磨人。
江不聞只剩下一個妹妹了……
總角未到,養父母便相繼病逝,江不念說是妹妹,卻是他一手帶大的。酷暑寒冬,瑟瑟之秋,風霜雨雪……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度過無數個春秋,直到馮骞出現了,他身上的重擔才短暫地輕了些。
只是很快,馮骞戰死沙場,在他身邊出現的第二個人消失了。
再之後江不聞挂帥,又遇到了很多沙場熱血男兒,他們陸陸續續和他相遇,又猝不及防地消失……到最後又回到了原點。
有很長一段時間,江不聞以為,拓跋野是上天派下來過陪自己的,他們沙場切磋,互動智謀,和拓跋野相處的這五年裏,江不聞喝過平生最烈的酒,敞過最開的心扉,他以為他會陪自己的時間久一點,未想真相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時,才發現所有的曾經都是個笑話。
——江不聞原來只有一個江不念。
“哐當……”鋒刀落地。
江不聞一只手抵住拓跋野的胸膛,把兩人的身位拉開,嗓音沙啞,透着濃重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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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做什麽……不必再繞圈了。”
拓跋野頓了頓,目光落在他滲血的眼睛上。
“你不是都知道了麽?毒瞎你的眼睛後,我一舉拿下了平梁,立下赫赫戰功……我的父汗很滿意,那之後,我就多了一個名字——傲木嘎。”
喻為勇士、英雄。
拓跋野低聲笑起來,冰山一般的面容因為這個表情慢慢融化,倘若江不聞還在當初,看見他這樣的一張臉,約莫會覺得俊美極了。
只是他這笑裏究竟藏了什麽,誰都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沒有高興。
“江應……說實話,你确實是個不錯的對手,把你毒廢以後,我後悔過。”
江不聞腦中嗡的一響,喘氣急了些。
拓跋野撿起地上的刀,扒開江不聞的手指,讓他重新握住。
“人生難逢敵手,很久沒人能傷得了我了……你這是什麽表情,哈哈,江應,你不會以為,我會說出什麽把你毒瞎非我所願,你我之間盡是誤會這種話罷?”
他的聲音冷下來,徹骨寒涼,仿若站到了一個很高的地方,冷冰冰地質問道:“賤不賤啊,江不聞……呃——”
拓跋野的聲音戛然而止,腹部倏而生起痛意,讓他呼吸滞了須臾。
江不聞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流出血淚,雙手顫抖,将沒入拓跋野身體裏的刀尖又猛地抽出,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拓跋野眼中藏着的深潭微微晃了晃,目光落到他的眼角,剛才還寫滿惡劣的臉上稍稍裂開了一條縫,又很快合上。
“對,就是這樣……恨我麽?”他撕來一點繃帶,卻沒有管自己的傷,而是轉身去了昨夜拿出白瓶的櫃旁,從中拿出一個青色的瓷瓶,路過挂着題字的長卷邊。
那副江不聞摸不出來是畫還是字的卷上,用狼毫龍飛鳳舞地寫着:
阖眸屏息抿口,難見難嗅難言。
他掃了那兩列字一眼,随手一攬,便将晾在旁邊的裘衣拿來。
“江應,你太弱了,連恨的資格都要別人施舍給你。”他忽略掉江不聞的抗拒,伸手繞過他的腰背,把裘衣虛虛地裹上他。
裘衣溫暖又舒服,卻壓得江不聞痛苦而難受,他的唇微微張着,仿佛要去控訴,又不知道該控訴什麽。
拓跋野說的對,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一人敵幾軍的少年武将了,連恨一個人也只能在心中無數地謾罵來聊以慰藉,而被恨者真的到他跟前時,他卻只能被動又屈辱地啞口無言。
衣領被挑開,他的身上猛地顫栗,拓跋野掃過他不安分的手,拿起瓷瓶輕輕晃了兩聲,輕而易舉地便勾起他昨日被強行喂下|藥後的昏迷記憶,眼見着江不聞慢吞吞地僵住。
“聽話了,我們就不吃藥。”拓跋野拆開他腹部的繃帶,重新給他換藥纏布,須臾後畢,伸手去解他腦後的白布。
江不聞的身體便開始細微地抖動起來,随着布慢慢地脫落,顫抖愈加猛烈,拓跋野稍稍頓住,蹙眉把披在他身上的裘衣撈緊了些。
江不聞卻并未因此好轉,渾身好似失去了控制,染血白布徹底脫落,他的臉變得慘白而不像活物。
那雙流血的眼睛腫而可怖,眼皮緊緊地粘稠在一起,有些壞死的皮膚甚至化起了膿。
江不聞的指尖狠狠紮入掌心,集盡力氣去控制自己顫抖的身軀,心底的屈辱和自卑在白布掉落的一瞬間光明正大地暴露在拓跋野的視線下,令他無處遁形。
拓跋野面色藏在暗處無人知曉,只是停了一會兒,眼皮又垂下。
江不聞便覺得指尖被人從掌心拉出,防他掙紮,指間的空隙也被堵住。眼睛被什麽涼涼的東西蓋上,溫和輕柔。
待藥完全上好,拓跋野才将二人十指緊扣的手松開,抄起他的膝彎攔腰抱起,把人放到了床榻之上。
“給你用的是常青膏,能減輕你雙眼的惡化。”他淡淡道,看着江不聞慢慢蜷起的身姿,好半天後,才又開口。
“江應,”他喚了一聲,忽然好像變了一個人,一瞬間給江不聞一樣錯覺,仿佛看見了當初的拓跋野一般。
“我等你來殺我……”他沉着聲音。
江不聞渾身一滞,恍惚間察覺到了什麽,他伸出手,下意識地就要去抓拓跋野的衣袖,然而後者卻已站起,退避三尺之外。
他的聲音又恢複如初,好似方才真的只是錯覺。
“最好趕在找到江不念之前哦……”他笑了笑,卻叫江不聞渾身冰冷。
帳口風雪一晃,帳外無人所觀之地,阿索那那位無人能傷的小可汗捂着不斷出血的腹部,倏而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