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好疼

第九章 我好疼

此刻戌時剛過,拓跋野進帳時,便看見桌上擺着晚膳,送飯的侍從應當剛進來不久,還是熱的。

江不聞蜷縮在榻上,微微蹙着眉,額前冒着細細密密的冷汗。

拓跋野行至榻邊,也沒有掌燈,就這樣站在那裏,眼睛躲在暗處,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久了竟然有些失神的樣子,仿佛神游到了此方之外,在想着另外什麽事。

以至于一切都好像是被操控了一樣,拓跋野再回過神的時候,已經伸出了指尖,碰上了江不聞蹙着的眉。

江不聞幾乎是瞬時擡手,抓住了他的腕骨。

“騙我……”他啞着聲音,冷汗涔涔地滾落下來。

拓跋野眼底波紋晃動,被他抓住的手慢慢收緊,墨色的眸子閉了閉,整個人陰沉沉。

“騙”這個字已經成了他心底的一塊疤,時刻把他拉回當初——

他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毒瞎江不聞的那天,江不聞錯愕悲痛的面容就如同一把刀,狠狠紮進了心底。

拓跋野原本以為,往後不會再遇見江不聞了……至少不會這麽快。

江不聞重複着那兩個字,片刻後叩他的手緊了些,呼吸陡然急躁起來。

“躲、躲……”

他的聲音低沉模糊,拓跋野微微蹙起眉,俯身湊近了一些,不料腕上突然一股力道,将他整個人帶了過去,床板悶悶一聲響,狹小的榻上頓時變得擁擠,再反應過來時,江不聞的臉便已貼在了自己面前。

“躲到我身後……別、讓他們抓到……”

溫熱的氣體從江不聞的唇邊吐出,将拓跋野臉上的冷漠盡數融化,他愣了須臾,撐床要起身,江不聞的手卻緊緊抓着他,兩方力氣一帶,拓跋野又被重新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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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江不聞皺着眉,模糊不清地喊了一聲,另一只手毫無章法地向着前方抓過去,很快摸到拓跋野的後背,借着力靠上。

拓跋野渾身便如同受了冰襲,被凍僵在了原地,呼吸卻不受控地加快了些,只是下一刻,他有些躁動的心便涼了下來。

“我、疼。”江不聞抱着他,低低沉沉地說。

拓跋野鼻息一滞,猶豫了一刻,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我知道。”

平梁小将軍沙場迎敵若幹年,受過大大小小無數的傷,卻從來沒有喊過疼——

長槍貫穿身軀,險些進了閻王殿的時候沒有;被劇毒毒至失明的時候沒有;甚至在鎖鏈纏住脖頸、飽受屈辱的時候,他也不見絲毫怯意。

刀槍不入久了,似乎所有人都有了一個錯覺,江不聞是不會疼的。

——直到有一天,他脆弱地說着我好疼,才讓別人恍惚想起來,原來平梁的那位少年将軍,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哪裏疼?當真只是肉身麽?

拓跋野抱着他,忽然想笑,眼底破碎的冷意閃過一絲嘲諷,很快又被淹沒了。

從神壇摔落谷底,最後卻連死的權力都被剝奪了——江不聞到底在疼什麽,阿索那的小可汗應當是最清楚的吧……

懷中的人忽然一顫,緊跟着便是悶悶的低咳,混沌的夢魇逐漸消散開,江不聞的指尖一晃,醒了過來。

本已習慣的寒冷卻沒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有些熟悉的熱源,他遲鈍地愣了一會,反應過後立時彈開。

“咳……什麽人?”

高燒漸緩,緊跟着就是遲來的風寒,江不聞的意識雖是清晰了些,鼻息卻被封鎖住,咳嗽也比先前要嚴重,因而沒有聞見拓跋野身上草原白的氣味。

拓跋野未曾預料到他突然的清醒,抱他的手收回,想要起身,卻發現手腕還被緊緊攥着。

“……”

江不聞立刻放開手,露出了一點詫異,身上的敵意收斂了些:“我……”我怎麽?

腦中昏沉,即便是睡下也不停做着夢:

先是夢見拓跋野,再是看見了受追捕的江不念,最後江不念忽然消失了,緊跟着,馮骞的身影便闖進了視線。

江不聞太久太久沒有夢到過馮骞了。

大将軍戰死沙場後,他臨危受命,根本沒有留給自己傷悼的時間,在這幾年裏,馮骞來自己的夢裏少之又少——直到今天,才短暫地出現了一會,然而就是這麽一會,江不聞便好似立時卸了力,努力挺正的腰板一瞬間就彎了下來。

他好累……

明明只是過了一旬日,曾經種種卻好像已經是上一世的事了。意識昏沉的時候,他甚至逃避過現實,或許他只是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夢醒之後他還在平梁的軍營裏,做着大将軍底下出色的小将,沒有戰亂,沒有生死,也沒有遇見拓跋野。

可是在他試圖抓緊馮骞的手時,後者卻恍如煙海,一碰就開始消散,到最後徹底消失,将他打回了現實。

馮骞已經死了。江不聞臉色煞白,痛苦地意識到。

……

“失禮了……你……是方才來送膳的侍從麽?”江不聞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調整好自己。

近些天他總做着夢,時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方才夢見馮骞,約莫這侍從剛好進來,自己便無意牽扯住了他。

江不聞覺得有些羞愧,噩夢纏身,意識不清時,也不知自己有沒有說出一些奇怪的話。

但很快,他便覺得這份羞愧有些多餘:自己已然是屈辱之身,這時候還有臉提羞愧,恐怕只會逗他人笑話吧。

大錯鑄成的那日之後,這是江不聞第一次如此平靜地與他對話,拓跋野顯然愣了一下,薄唇微微張了張,話至嘴邊,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江不聞疑心起來,試探地問:“你還在嗎?”

拓跋野的思緒被拉回,墨色的瞳孔稍稍一晃,看見桌上放置的食物,鬼使神差地,便已将聲音壓住:“晚膳、要涼了。”

江不聞聽他默認了身份,慢慢坐起身,語氣雖比面對拓跋野時要溫和,卻還是帶着疏遠:“……我沒有什麽胃口,勞煩你端走罷。”

拓跋野原地站了一會兒,默不作聲。

江不聞頓了頓,有些疑惑,很快又想到什麽,問道:“我不吃,你是不是會受罰?”

“……嗯。”拓跋野原本還在想如何騙他進食,便聽那人已自己找好了說辭,順着應道。

江不聞一只手慢慢撫上胳膊,上下蹭着,試圖驅散寒意,片刻後薄涼地笑了笑:“那你拿過來吧……拓跋野看我不聽話,指不定會怎麽為難你呢。”

“啪嗒——”

拓跋野怕他受涼,拿到一半的裘衣忽然掉了下去。

“……”

自己在江不聞心裏的印象,竟然已經這麽差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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