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尉遲衮

第三十四章 尉遲衮

樓道昏黑,拓跋野走下去卻沒有停頓,通知完那日蘇後,立時折回了夥房中。

房間裏煎着的藥飄出一些苦香,袅袅散到各處,江不聞呆着的地方正好在窗戶光透過的下方,身上被月光鍍上一層銀邊,柔和的月色籠罩在面容,照的他清冷又出塵,與周身格格不入。

拓跋野從夥房門進來時,看見的便是這副場景,恍惚間覺得,江不聞不應屬于這人世,而該和掌管風雪的加陀神一樣,生活在純淨的天空之上。

江不聞應當是個從天壇隕落,來凡間渡劫的神明,至于最大的那個死劫,就是他拓跋野。

這個想法不輕不重地從他的心中淡去,拓跋野重新走到江不聞的身邊,将他抱進了懷中。

江不聞吐了些血,本該恢複一些的身體一瞬功虧一篑,拓跋野比任何人都清楚,江不聞是不能夠随着他們奔波的,然而自己的私心卻只能夠為江不聞争取來一碗湯藥的時間,來為他緩解些微不足道的痛苦。

半個時辰,是他能拖下的最大限度。

滿是寒意的四周忽而有了熱源,江不聞很快自發地貼過去。

拓跋野的身上好像有一種吸引力,讓他難以自制地想要靠近,除卻心口會泛起淡淡的疼痛,在這些天的相處中,他幾乎習慣上了這個動作。

拓跋野拿來紗布,将它們沾上水,随後扶正江不聞的臉,輕輕擦上。

大大小小的紅印映入眼中,又絲絲縷縷嵌入瞳孔,他擦拭的動作起了幾步,又忍不住停下。

怒意和殺氣從心底發芽,隐約又有沖破的趨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将那點縫隙強行壓下。

昏睡中的江不聞感受到疼痛,不舒服的皺了皺眉。

拓跋野擦拭的手便緩了一些,動作更小,一點點地抹過血漬。

他昨晚不應該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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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是他戒備心卸,江不聞那般乏力,起身時自己必定會發覺,又怎會讓他獨自離開,惹上這些禍端?

即便勞累過度,病魔纏身時的昏迷不是他所能控制,心底的悔意還是翻江倒海,一下一下地攻陷,好似要把他吞沒。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草藥已被熬成汁水,融進藥爐。

拓跋野将藥倒進碗中,扶正江不聞,把碗沿對準他的唇,試圖将藥喂進。

墨綠的湯藥浸潤了幹涸的唇,卻碰到了緊閉的牙齒,最終無功而返,順着唇角滴落下去。

拓跋野看着流下的湯藥,連忙伸袖,替江不聞擦拭幹淨。

喂不進去。

他握着藥碗的手緊了些,試探喊了一聲:“……江應,醒醒。”

拓跋野的另一只手輕輕蹭上江不聞的臉頰,碰了碰,又喚幾聲,後者卻只頑固地皺着眉頭,不願意清醒過來。

牙齒緊緊咬住,倘若不将其撬開,湯藥便無法進入江不聞的口中。

他停了幾息,盯着江不聞被水浸潤的嘴唇,眼底的神色忽然晦暗起來。

手上的湯藥被緩緩放下,拓跋野墨黑的瞳孔好似深淵,裏面藏着萬般洶湧。

他忽而湊近,捧住江不聞的臉,将唇就這麽貼了上去,舌尖抵住他的齒縫,一點一點地把它們擴|張開。

口中被異物侵入,昏睡中的江不聞只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忍不住張開了嘴巴,妄圖獲取更多的氧氣。

阻攔消失,藏在齒後的舌頭毫無預兆地露出來,無意間碰上了拓跋野的舌尖,觸感完全不似人一樣的冰涼,反之發熱發燙。

拓跋野立時離開他的嘴唇,急促地喘着氣,躲在月光背後的耳尖不着痕跡地紅起來,行為舉止都透着一些局促,在幾息過後,又立時想起喂藥的事,趁着江不聞放下防備,趕緊将藥碗抵了上去。

齒縫被撬開,藥汁的送進容易了許多,拓跋野慢慢地将藥喂進江不聞的口中,直待見底,方将碗收起,替他擦淨溢出的湯水。

時辰已到,不能再拖。

“江應,再忍一段時日……”拓跋野低啞着聲音,眼底閃過不忍,把江不聞橫抱起,側身行至夥房門前的走廊上,看向前堂。

陸延俅一行人暫時離去,王公昏厥,随侍們心急如焚,現下約莫正在各處尋着醫師。

他确定無人之後,快速行至客棧之外,遙遙看見那日蘇和麥拉斯備好馬,在另一頭等候着二人。

拓跋野與他們眼神示意,随後将江不聞抱上馬,拿來一根繩與自己的身體捆綁在一處,雙手從他的腰間穿過,抓緊了縱馬的繩子。

馬鞭一揮,馬蹄随即踏地:“走!”

他一聲低喝,兩匹棗馬揚長而去,身後的客棧愈離愈遠,逐漸化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麥拉斯帶着那日蘇,他帶着江不聞,四人休息未半,重又踏上征途。

從現在開始,日夜兼程,一天休息兩個時辰,最快到達嬴豐的王都,還需要七日,時間緊迫,刻不容緩。

第一日行程順暢,沒有發生什麽事端;第二日江不聞有些清醒過來,行于馬匹的颠簸之上,隐約有些作吐;第三日,那日蘇也有些受不住,他們四人的腿根處多少都被磨出傷口,行走時都會隐隐作痛。

這樣沒日沒夜地趕路,無時無刻不在消耗他們的精力。

麥拉斯自己勉強能受得住,但看着另外三人的狀态,終是于心不忍,提議暫緩行程,休息的時間多一些,以防到達王都之前,阿索那的使臣先倒下去兩個。

拓跋野心裏記挂着江不聞,外看那日蘇也有些變差的臉色,猶豫了片刻,同意了他的提議。

四人的行程由此被耽誤下來,到第五日時,終于行至了蹉跎林。

蹉跎林,林如其名,林中地勢複雜,數不清的大樹糾纏覆蓋在頭頂,将陽光完全隔絕在外。

這是進入嬴豐王都的必經之路,也是最容易發生意外的地段,外人進林,都是要靠當地人的指引,方能平安度過。

他們進林時恰逢清晨,奔波已久,不約而同地忘記了這一茬,進去了一半路程,才隐約覺得哪裏不對。

半昏睡的江不聞最先表現出異樣,在拓跋野的身前不安地躁動,被他按在掌下的手指不停地晃着,口中說起胡話。

他的動作與馬匹的奔騰颠簸相比,顯得微不足道,拓跋野專心于縱馬,沒有在第一時間注意到異樣,直到江不聞難受地反抓起他的指節,拓跋野才發覺過來。

“……江應?”拓跋野低啞的聲音被迎面的風吹地零碎,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江不聞身體抱恙,前些天就表現出明顯的不舒服,這點他們三人都心中知曉,現在的不适,可能就是因為長路奔波所致。

拓跋野長眉微蹙,握着他的手收緊了些。

眼下已經放緩進程,因為個人原因再停馬休憩,實在難以搪塞。

他閉了閉眼,強行逼迫自己狠心安撫:“再等一會兒,江應……”

并馬而行的麥拉斯察覺到二人異态,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林中深不見底,沒有日照,顯得陰冷而森怖。

坐在麥拉斯身前的那日蘇忽然打了個顫。

“你也不舒服麽?”麥拉斯看見他松開一只手,蹭上了左臂,啓唇問道。

“沒有……”那日蘇下意識地否認,“就是被風吹地有些涼。”

麥拉斯垂首掃了他一眼,握着缰繩的手穿過他的腰間,把他向後挪動,與自己貼地緊了些。

男人緊致結實的腰腹隔着衣物傳來,在馬匹的颠簸下,與後背密切相靠,那日蘇悶不做聲,迎着前方的頭不着痕跡地低了下去。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他的臉有些燒,寒意似乎也緩解了幾息,然而待到心底那份羞赧消散後,身體的冷意又重新犯上。

他抓緊了袖口,防着竄進的冷風,忽而覺得有哪裏不對,麥拉斯的聲音便從頭頂落下。

“你有沒有聞見什麽味道?”

那日蘇皺了皺眉,聽罷凝神吸氣,潛心聞了聞。

迎面而來的疾風緊促,裏面混着一些淡淡的草香,又好似還有一些什麽……

那日蘇又聞了聞,感覺身上的寒意重了些。

林深不知處,前方迷蒙,不覺間,黑鴉一般的濃霧已籠罩到四周,他又打了一個顫,繼而猛地瞪大了眼睛。

是血腥味!

那日蘇張唇就要提醒三人,一側的拓跋野卻搶在他之前高喝出聲。

“停下!”

拓跋野蹙緊眉,眼底的淩厲迸發,勒住缰繩,猛地将馬定住,他的目光掃過周身濃霧,同樣聞到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蹉跎林可怖出境的,便是它行無定所的瘴氣,先前江不聞的異樣和那日蘇的受寒,皆是受瘴氣的侵害下産生的反應,一經領悟,拓跋野便立時出聲制止了馬匹的深入。

“原路折回!快!”他繼續吼道。

麥拉斯聽見他的指令,後知後覺地知曉處境,心頭一跳,随即将馬匹調轉方向,一拍馬鞭,揚長而去。

拓跋野屏住呼吸,松開一只手捂住江不聞的口鼻,架着馬飛快地駛離危險,然而濃霧卻好像生了腿,随着他們的遠離,也加快地開始擴散。

周身的樹林更加濃密,仿佛衍生出許多爪牙,一步步地向着四人靠近。清脆的馬蹄聲踏破泥地,疾風吹地樹葉沙沙作響,隐約有樹枝斷裂的聲音。

……樹枝斷裂?

一顆形狀怪異的大樹在此刻忽而倒地,“嘭”地一聲斷裂,攔截在前方!

“什麽人?!”二人手上的缰繩猛地拉緊,馬匹長嘯,被繩勒停,拓跋野蹙着眉,冷聲問道。

身後的濃霧緊跟其後,馬上又來趕到他們的身邊,斷裂的大樹上方,卻出現了幾道人影,從高處落到地面,為首的一名男子身高體長,面罩蒙住了半張臉,隐約窺見罩後的俊逸。

“複姓尉遲……”

他啓唇,聲音薄涼,穿過重重密林,不慌不忙地回應拓跋野的話。

“單名,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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