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舍不得

第四十九章 舍不得

帝王無閑,尤其是剛剛登基的帝王。

陸雲輕排開眼線,抽身與江不聞私下見面已經花費了許多時間,所有的政務一直處理到晚間,連午膳都沒有怎麽吃。

臨了晚膳之時,房門被人敲響,身邊的大太監應聲要去開門,陸雲輕卻提早回絕一句:“送膳的嗎?跟他們說不用了……政務未完,寡人也還不餓。”

大太監恭敬應了聲“是”,走出門外,片刻後,門又被推開,應是回絕回來了。

陸雲輕低低咳了兩聲,有些倦怠,按了按眉心,沒有擡頭:“張公公,給寡人斟杯茶吧。”

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應聲過來,很快行至身側,辦事的桌上多出一張木板,上面放着膳食,還有熱湯。

“喝這個。”

耳側傳出一道男聲,陸雲輕看折子的指尖一頓,轉而溫柔笑了一聲。

“你怎麽來了?”他擡起頭,便看見鎮國将軍蕭欲一張漠然的臉,冷巴巴地把熱湯推過來。

蕭欲沒回答他的問話,反聲道:“聽侍從說,你中午也沒有吃?”

他的聲音薄涼,透着冷意。

陸雲輕頓住的手重新翻起奏折,無端想起了晨時江不聞桌上放着的那朵花,擡起的頭垂下,不再看他。

“嗯,怎麽了嗎?”他顯然在明知故問,聲音卻一貫地溫和。

蕭欲眸子沉了一些,伸手輕輕按住了他的手掌,卻不知道帶動了哪裏,惹的陸雲輕眉間一蹙,呼吸滞了一瞬。

鎮國将軍的眉立時皺起,湊上前,便把藏在袖下的手腕拉出來。

那原本瘦削白皙的手腕上,已被染上青紫,血凝在周圈,顯得異常可怖。

陸雲輕不太喜歡他這樣的舉動,眉目壓了壓,生力便想把手收回來,然而蕭欲的力氣卻遠比他大得多,他掙紮了一下,就知道徒勞無用了。

身側人身上的氣息更加冷了一些,薄唇輕啓:“怎麽弄的?”

陸雲輕目光移到別處,答非所問,只輕聲道:“過兩天就好了,沒什麽大事……”

蕭欲僵持在他身邊,深黑的瞳孔盯着他半垂的眼睛,忽然一個錯身,攬住了他後腰,緊跟着臉便無限靠近,陸雲輕還沒反應過來,唇便被人堵住了。

這個吻來得突然,毫無預兆,陸雲輕下意識把他推開了一點,腰上的手卻緊緊擁着,蕭欲有些粗暴地侵略他的口腔,吻到最後,他呼吸不暢,身體都癱軟下,隐隐有些想要咳嗽,蕭欲則适時抽身,犬齒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唔。”陸雲輕有些生氣了,手撐在他的胸膛前喘着氣:“你幹什麽啊?”

蕭欲知曉他身體差,只要接吻或是行事都會很溫柔,鮮少有壞心思的時候,今日反常,讓他不太适應,陸雲輕擡起手按向作痛的下唇,輕輕蹭了蹭,果然抹到了一點血。

蕭欲卻并不做聲,同樣喘息幾聲後,把他抱起來,放到了行宮裏的床榻上,讓他靠在床沿。

陸雲輕皺着眉:“我還要處理政事呢,忙得不行……”

他話沒說完,手又被人拉住,蕭欲已拿來了化瘀的藥物,抹在手心,圈住他的手腕輕輕擦拭。

陸雲輕有些愣住,便聽身前的人沉聲開口。

“很多事情,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了……”蕭欲一遍遍地揉着手腕,眼皮低垂着,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你不可亂了分寸。”

他說着,忽然力道重了些,陸雲輕便一縮,悶悶吸了口冷氣。

“知道疼就好。”蕭欲不冷不熱1地說了一句。

陸雲輕行事周到,萬千變化都在一心,他口中的“分寸”,無非就是把自己也設計進去,弄傷身體罷了。

陸雲輕知道他在關心自己,卻并不喜歡這種說法,靜靜看他揉了一會兒後,便将手抽開:“真亂了分寸又如何?”

他溫聲,笑了笑,故意開口:“寡人現在,可是嬴豐的王了……你不過是個鎮國将軍,還想管我麽?”

他本意是玩笑話,說着故意氣他的,怎知蕭欲的手一頓,幾息後擡頭看向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深黑,隐隐閃過波動,陸雲輕心口忽然一晃,緊跟着意識到什麽,忙啓唇解釋:“不……蕭欲,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解釋的話還沒說完,蕭欲卻已垂下眼,起身離了開來,陸雲輕一伸手,便抓住他衣擺。

二人相顧無言,就維持着這一個動作,蕭欲身上的寒氣一絲一縷地伸出來,隐隐有些發沉,過了好些時候,陸雲輕才想出一個話題,妄圖打破這個氛圍。

“你給我把膳食端來吧,我餓了……”

蕭欲停了一會兒沒有動,抓住衣擺的人才後知後覺地把手松開。

陸雲輕看着他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背影,心裏生出一股悲意,很快低下了頭,不想讓蕭欲看見。

皇室子弟,沒有野心,說出來是誰也不相信的。

但陸雲輕和別的皇子們都不同,他自幼便體弱,生下來的時候一度被禦醫惶恐夭折,挺過最為虛弱的階段後,身體逐漸好轉了些,但還是一個人遠離皇城,在外頭養病。

母親生他的時候難産而死,父皇離他海角天邊,久而久之,京都的人幾乎都忘了還有他這麽一號人物。

陸雲輕想要當王,背後無母族,只能倚借外力,後來,他便設法賴上了蕭欲。

蕭欲是個冷性子,鎮國大将軍殺伐果斷,陸雲輕設計、圈套、誘捕……讓他見識到自己的謀略,又适時展現出脆弱,将他一步步地收入囊中。

而最初的虛與委蛇,久而久之,卻成了真心。

陸雲輕和他呆地時間長了,竟把自己也搭上去了。

至于蕭欲對他是什麽感情?

……誰又能知道呢。

——無論什麽情感,也都是陸雲輕一點一點騙過來的。

同樣的道理:鎮國将軍智勇雙全,陸雲輕的那點心思,蕭欲顯然看得一清二白。

在蕭欲眼裏,陸雲輕喜歡的,不過是他手裏半個嬴豐的兵權,它能夠讓他穩穩地坐在王座之上,風雨不倒。

兩個人對于雙方的感情裏都摻雜了些什麽,他們都心知肚明,只不過,從來都頑強地隔着一層紗,不願意說出來罷了。

而剛才在王宮之中,陸雲輕的一句玩笑話,無疑是把這層紗無意間掀了掀,讓躲在紗底的血肉暴露在了空氣中。

沒人甘心被利用,蕭欲也不例外。

陸雲輕顯然想到了這一點,在他端着膳盤,行至床榻邊時,已調整好狀态,趁着他動作,微微起身,拿鼻尖溫順地蹭了蹭他的側臉。

蕭欲的身形微僵,剎那之間,冷氣便少了很多。

陸雲輕一笑,讓他坐下,靠到他的身邊,接過勺子,慢慢喝着湯。

溫熱的湯水下肚,他才隐隐約約感覺出了腹中饑餓,将膳食吃下了許多,飽腹後方讓蕭欲端走了。

“好了,真的不能休息了。”他溫聲道,下床重新走到桌案前,翻來折子,“你若是不放心,就在身邊陪陪我……或者與我一同批閱。”

他說着,示意他坐到身邊來,蕭欲卻站在哪裏沒有動作,陸雲輕有些疑惑,幾息後,便聽見對方沉聲開口。

“……為什麽讓阿索那的小可汗帶兵攻打餘綏?”

他的語調平平,面容有些冷漠,雙眼認真地看向陸雲輕的瞳孔。

陸雲輕放在折子上的指尖一晃,喉結滾了滾,卻一時沒有說出話。

片刻後,他溫和的聲音少見地涼了些:“餘綏的國力,你生在沙場,比我清楚地多……我為什麽讓拓跋野去打,你難道不知道嗎?”

他重新笑起來,盈盈地看向蕭欲。

蕭欲周身緩和的空氣熱度驟降,幾乎是要凝起來了,面對陸雲輕的笑,面容生起縷縷寒意,他死死地盯着那張臉片刻,仿佛妄圖在那上面找到些什麽,然而對方僞裝的本領卻天衣無縫。

他終是垂下眼,轉過了身。

“明白了。”

陸雲輕看見他端起膳碗,丢下這一句話,就向着門外走去,一側身,推門而出,連一句告別語都沒有說,便兀自離去,臉上精致的笑忽然破碎了一些,轉而變成了一股悲涼。

須臾後,等在門外的大太監回到了屋中,陸雲輕破碎的表情便又重新粘貼上,仿若無事般低下頭,批閱起了奏折。

餘綏作為嬴豐隐患,是舉國皆知的事。

五年之前,蕭欲曾奉命收服過餘綏——鎮國将軍戰無不勝,卻終歸明刀不及暗箭,餘綏一把劇毒,就差點要了蕭欲的命。

那段時間裏,陸雲輕沒日沒夜地守在他的身邊,看着他嘔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受着數不清的折磨,唯恐哪天,他真的承受不住,就這麽走了。

好在後來,蕭欲終究是挺了過來,醒後抱着陸雲輕,吻了許久才松開。

那之後,陸雲輕就暗暗立誓,往後無論發生什麽,他都不會讓蕭欲去犯險了。

但餘綏并不會因此收斂羽翼,還是不日地便騷擾着嬴豐……敵患一日不除,子民寝食難安,可若要真的去收服,蕭欲作為鎮國将軍,必然是第一個被推上戰場。

陸雲輕舍不得。

為難之際,突然出現了一個拓跋野。

陸雲輕便以兵權和江不聞的傷情作為交換,讓這位異國同樣骁勇的小可汗前去征戰。

拓跋野的身後是愛人和國土,必然會破釜沉舟,屆時無論攻勝與否,都會成功威喝到餘綏。

兵權的事往後再議,晨時他便已先刺激了江不聞的思緒,将他的靈識喚回了七八,至于他的盲眼,自己也告訴了拓跋野救治的方法,以後還需要做什麽,就不關他陸雲輕的事了。

這場計謀,怎麽看,都是一箭雙雕……

可是,當蕭欲真的盯着自己的眼睛,把事情拿出來問他時,他的喉嚨裏卻好像被卡住,怎麽也說不出話。

最後磨磨愣愣,只挑出了一個最傷人的來講。

蕭欲的忠誠他已經收入囊中——靠着最卑劣的手段。

從前他不是沒有坦白出關心過,可那些的關心裏面,又有多少飽含真心?

陸雲輕說不出來。

蕭欲是被他騙過來的,他不想再用欺騙,把他鎖在身邊了。

所以他把真情咽在了肚子裏,就讓蕭欲覺得,自己是覺得他沒有利用價值了,才另謀出路吧。

早些看透他,也算給自己除了一道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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