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就當是大夢一場空

第五十章 就當是大夢一場空

嬴豐王都,休憩行宮。

屋外天氣森然,晨日在幾日頻繁裏宣布告歇,幾朵厚重的烏雲遮掩在了天空之上,縷縷下着雨花。

房間裏,那日蘇坐在榻邊,微微皺眉小憩。

這些天裏情緒作怪,他已經許久沒有休息好,閉上眼睛就做着夢魇,絕大多數,都是小時候被欺淩的凄慘經歷,其中出現最多的場面,便是在懸崖底,死死抓住拓跋吉達的衣角,請求他帶自己回家。

夢魇是藏于內心深處的記憶作怪,因而即便是虛無,也格外真實,屋外驚雷把他吵醒時,他正夢見自己渾身是血地趴在地上,花着眼睛去抓身前人的衣角。

而那人卻毫不留情地把他甩開,回頭嫌惡地看了他一眼。

“別碰我,我嫌你髒……”他冷着聲音說。

那日蘇血糊的眼睛忽然清明了些,便瞧見記憶裏帶自己回家的人,在夢境裏,幻化成了麥拉斯的模樣,而自己也不知何時,手腳拉長,變成了一個渾身是傷的成年男子。

他猛地睜開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不斷地喘着氣,屋外悶雷作響,冬日即将過去,他緩了半響,眼底的驚恐方慢慢褪去。

轉過頭,半垂着眼看向身側。

他的身側,睡着一個人,面容蒼白,臉色比他好不了哪裏去,原本雙眸存在的地方被白布所占據,眉頭緊皺着,似乎也困在夢魇當中。

“……怎麽還沒醒來?”那日蘇喃喃一句。

拓跋野臨行前對麥拉斯說的話,也選擇了一些和那日蘇說過,其中便包括照料好江不聞。

江不聞在他的心裏有多重要,麥拉斯可能不夠清楚,那日蘇卻能感受到七八,明白拓跋野此舉是在臨死托孤。

自己從前和他的明争暗搶,說白了都是心中鬼怪作祟,要問他是不是真的讨厭拓跋野,他卻說不上來。

不過如今家國有難,私情早就被置之事外,拓跋野去慷慨赴死,末了未了心願不過一二,那日蘇沒什麽理由不答應。

因而在他走後第二天,他便去了江不聞的房間裏,卻看見他床邊嘔着一口血,臉色蒼白地睡在榻上。

那日蘇喊來太醫,太醫診斷許久,卻只說急火攻心,多了也弄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便守在江不聞身邊一日一夜,如今被悶雷驚醒,再睜眼,對方還是沒有醒來。

拓跋野在前線領兵,倘若讓他知道,自己剛走一天,江不聞便成了這副模樣,指不定會瘋出什麽樣子來。

那日蘇閉了閉眼睛,伸手抵了抵額,面容上滿是疲憊。

屋外的雷聲還是一陣一陣,雨下地卻不大,他不覺起身,站到了窗口處,看見一滴滴的雨打上了樹葉,悶悶一聲響,又彈開。

嬴豐地帶的溫度真的要比阿索那高上太多,在阿索那,只有在夏日最炎熱的時候可以看見青蔥樹葉,如今冬日剛要過去,嬴豐王都裏,便生出了許多綠樹。

他眉眼淡了一些,有些走神,不知道想到了哪裏,窗外零碎飄進一些雨水,順着風打到了身上,那日蘇一瑟縮,圈了圈手臂,就聽身後傳來幾聲低咳。

他思緒忽收,回過神來,便看見江不聞側過了身,微張着唇咳嗽。

那日蘇下意識走過去看情況,行至一半,又折回将窗戶掩上,到桌旁斟了一盞茶,放在了榻邊的木椅上。

江不聞低咳着,腦中還沒有完全清醒,背上便輕輕覆上了一只手,有節奏地拍着,他蹙着眉,下意識地想回拒,騰出一只手,撐着床板避讓開。

那日蘇眉頭壓了壓,識趣地收回了手,靜等他咳完,才出聲道:“你自己起來喝水嗎?”

這些天裏,江不聞的狀态他多少看在了眼裏,有些東西拓跋野沒有告知,他也猜了出來,說完這句話,候了一會,讓對方消化。

江不聞好像愣在那裏,面容不變,久久沒有開口,那日蘇等得時間有些長了,心底緩緩生出疑惑,便看見他遲鈍地伸手抵板,将自己撐了起來。

那日蘇遞過茶,輕輕碰了他一下,後者停了一會兒,便接過了茶水。

一杯溫熱下腹,嗓子好了許多。

那日蘇靜靜地看他喝完水,與他相顧無言,半晌後,才慢慢開口:“你還記得,昏迷前發生了什麽麽?”

江不聞這些天狀态都還可以,雖然意識不清,但并沒有什麽大的波動,能致使他昏迷嘔血的變故,來來回回,估摸就剩了那麽一條。

果然,他問完這句話,對方沉默許久,再開口,卻答非所問。

“拓跋野呢?”

那日蘇合唇了片刻,聽着他微微犯冷的聲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他有些事……這些天裏,我照顧你也是一樣。”

江不聞得了失魂症,多的陌生詞彙根本不能理解,倘若是從前的他,那日蘇約莫束縛不住,但現在的他,身上的攻勁已然少了許多。

那日蘇原想随便糊弄幾句,便将這話題略過去,沒想到對方聽罷,頭卻側過一些,就這樣對着自己不願離開,仿佛偏要聽出個什麽所以然一樣。

這份執拗或許對拓跋野有用,但對于那日蘇來說,卻毫無影響。

他自然地忽略掉他,端來飯食,要讓他填些肚子,對方卻不予理睬,沉默地撐在那裏,仿若未聞。

那日蘇便垂了垂眼,陪着他耗,一直到日上三竿,江不聞虛弱,臉色越來越差,卻還是不願進食,他才終于有些妥協,仰頭凸起喉結,微張着唇吐出了一口濁氣。

“我該說你任性麽?江不聞。”那日蘇嗤笑了一聲,疲憊的眼裏忽然露出了一些狠勁,幾步上前,湊到了江不聞的面前。

諸事不順,讓他頭腦有些發昏,他情緒恍然失控,自顧自地在江不聞的耳邊說:“你問他去哪了,我告訴你,你便能聽懂麽?”

那日蘇笑着,一字一頓地報出了一個名字:“餘、綏……他帶着兵卻餘綏打仗了,能不能回來都不知道,你那麽想他,和他一起去啊。”

江不聞蒼白着臉,與他避讓出兩拳的距離,誰也不知道這句話,他究竟聽明白了多少。

那日蘇頭腦嗡嗡,太陽穴突突地跳,忽然一卸力,癱在了地上。

他的聲音有些諷意,又有些悲涼,厲聲之後,好像突然回過了神,停了許久,才悶悶說了一句“抱歉”。

從那日蘇這麽高傲的人口中,聽到抱歉兩個字,實在是稀之又稀,江不聞有幸成為其中一個,但卻并沒有什麽太大的波動,依舊木然着面孔,在他癱軟後幾息,慢慢側過了頭。

那日蘇趴在床沿上,身體掩蓋在寬大的衣袍之下,細微地顫抖,江不聞看不見,只隔了許久,聽出了一點哽咽的聲音。

“你真的很奇怪……”半晌後,那日蘇才悶聲開口:“以前那麽恨兄汗,好像有把刀放在前面,你就能把他捅穿一樣……現在卻對他這麽依賴,真的讓人琢磨不透……”

江不聞的指尖在看不見的地方微微一顫,面朝他的頭轉過去,長眉不着痕跡地壓了一些。

那日蘇說完這話,還想開口,卻一時頓住,片刻後聲音正常了一些,溫和又帶着些諷意。

“不過認真想想,似乎也能發現一些端倪——接觸到你之前,我還以為拓跋野就是塊沒心沒肺的廢鐵。”他笑了一聲,臉上有一些道不明的情緒:“他是真的喜歡你,只不過運氣實在太差……這樣一想,我心裏倒是平衡了一些。”

這麽多年裏,拓跋野處處順意,也有一次,讓他栽了跟頭爬不起來了。

那日蘇眉揚了些,篤定了江不聞聽不懂,說出的話也毫不避諱。

榻上的人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将拳慢慢收緊,半晌後,才開口反問了一句。

“……喜歡?”

這話有些不明不白,那日蘇反應了幾息,才大底摸出他的話,有些嘲諷。

“江不聞啊,你連喜歡都弄不清楚了麽?……這樣的話,我那位兄汗,心可該多涼?”

他說着,忍不住大笑起來,心中舒朗,似乎遇見了這麽些天裏唯一的幸事:“不過你不知道也好,從前你那般恨他,如今什麽都忘了,也不必再受那些苦楚,兄汗倘若不能回來,你們兩個,便也一起解脫了……從前紛紛擾擾,大夢一場空罷了。”

那日蘇的眼底波轉,好像在對着江不聞說話,又好像在對着他自己說,末了,激昂的情緒終于撫平,端起飯食,重新遞到了江不聞的身前。

“吃吧,你要問的,我全都說了。”他無波無瀾地道,像是再也經受不起任何風雨。

江不聞這一次并沒有再推讓,只是在原處愣了許久,方伸手接了過去。

那日蘇看他吃完,端起木板折回,打開門,想要送走,眼前卻昏花不清。

屋外風雨依舊,很快打濕了他的衣物,他覺得有些冷,反應了一會兒想要回去,腿卻忽然卸力,緊跟着天旋地轉。

聽覺消失的最後一秒,他只聽誰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那日蘇”,便栽倒進了一人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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