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同意了

第六十二章 我同意了

往日所有的昏迷裏,江不聞總會不停地做着噩夢,一直到第三夜之前,瀕死的那兩夜裏亦是如此,但在第三日,他模糊醒來片刻後,夢魇卻轉變成了另外的景象。

他夢見了很多年前沒有見過的兔子,自己就在白晟州河渡口的那棵大樹下,輕輕撫摸着它,只不過與記憶裏的不同的是,他模糊聞到了一陣花香,濃郁而熱烈,這花香指引着他不斷睜開眼睛,去尋找什麽。

嗓中一陣低咳,他動了動側臉,面頰上便碰到了一個微涼柔軟的事物,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潛藏在心中的記憶受到觸動,勾勒起曾經。

他的腦海裏慢慢浮現出兩個字。

……是荼蘼啊。

拓跋野很快從帳外進來,入眼便見江不聞側着身,蹭着血色的花,垂在身側的指尖晃了晃。

他未醒時心中千萬話,焦灼如同烈火,在他醒後,堵在胸口的一座巨石落下,通了氣,卻一時開不了口了。

還是江不聞悶悶地咳嗽一聲,他才從怔愣中回過神,趕忙去找來溫水,虛虛晃晃地遞到了他的唇前……猶豫片刻,卻不敢抵上去。

江不聞感受到熱氣的靠近,等了一會兒,見對方毫無動作,終于率先動了動唇。

“我伸不過去……”他啞着嗓音,試探性地動了動,腹部的槍傷立時刺痛着神經,讓他發白的臉上沁出一層薄汗。

拓跋野幾乎在瞬間滞了一口氣,仿佛疼痛的是他自己的身體,手上的茶水向前了一點,碰上江不聞淡色的唇。

他慢慢地擡高茶碗,看見對方滾動的喉結,咽下一口一口的水,瞳色如同深海,眼裏情緒掩蓋在濃濃海浪之下。

江不聞的唇已經起了皺,太長時間沒有接觸過水,此刻被浸潤,泛白的唇瓣終于有了些光澤。

他喝完水,心中舒服許多,一時沒有說話,拓跋野亦是如此……阿索那的小可汗,分明在他昏睡時,毫不停息地顫着聲帶,等他醒來,卻一句話也不說了。

他們二人保持距離着怪異的氛圍,直到江不聞再次開口,打破僵局。

“你摘的麽……?”他蹭着那朵荼蘼花,低聲問。

拓跋野沉默半晌,才沉沉說了一聲“嗯”。

江不聞便啞着聲音繼續道:“可是這花……阿索那怎麽會有?”

拓跋野這次不應聲了,只在幾息之後轉移話題道:“你醒了?”

江不聞一愣,下意識地覺得他在犯傻,須臾後又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失神了嗎?你成功被喚醒了麽?

拓跋野知道陸雲輕手握天下情報站,當初答應他帶兵出征的其中一個條件,便是治好江不聞的病,四日前在沙場之上,江不聞踏馬而來,他比戰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激越,面具後的唇微微顫抖,連手上的兵器也在晃動。

他依稀記得當初,江不聞剛剛被當做罪臣押送到阿索那時,舉起一只瘦削的手掌,面容滿是嘲諷地問自己:拓跋野,你看這只手,還提得動槍麽?

那時他心中如同刀絞,卻面色平靜,拿他妹妹的命做要挾,讓他更加地痛恨自己,來激起他活下的動力。

雙目失明的江不聞再回到自己身邊時,拓跋野清楚地看見,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身上失去了光亮,甚至失去了生機。

他不想讓江不聞死,他要他活着,哪怕是為了他人,哪怕是很痛苦……可他就是很自私的一個人,午夜夢回時,想到有一天,江不聞會永遠地在這個世界裏消失,他就會猛地驚醒,看着空蕩黑暗的王帳,久久無法入眠。

那時他只想讓他活下去,至于再讓他振作、回到從前……拓跋野從來都沒有敢想過。

可在幾日前的沙場上,他們身處兩營,深黑的瞳孔透過白金面具,分明地看見江不聞駕着怒馬,嘯風吹過衣袍,貼合在他單薄瘦削的身體上,驕陽東方而來,在他背後升起,無數的光亮打在他的身上,揮舞的塵土變成了鎏金,少年踏光而來,好似一騎回到當年初見。

那一刻,拓跋野的心跳如雷,鼻尖猛地酸澀,又倏而被他阻隔。

他知道,江不聞醒過來了……

又不止醒過來了。

營帳中,長久沉默的人變成了江不聞,他合唇半晌後,才悶悶應了一聲“嗯”。

聽到了肯定的答複,拓跋野感覺心底有什麽東西落下去了,沉悶的周身更加沉悶,幾息過後,他溫柔的表面忽然褪下,緊跟着好似變了一個人,冷酷而無情。

“你死了,我就沒消遣的對象了。”

江不聞一愣,感覺臉側的荼蘼花被人拿走,倏而扔在了地上,身邊人随手拿來剛才喂他喝的茶水,反手摔成了幾片。

帳外的麥拉斯聽見動靜,以為出了什麽事情,趕忙掀簾查看,卻被拓跋野周身冷冽的氣息掃開,悻悻退了回去。

怎麽回事?小可汗怎麽……?

榻上的江不聞感受到了荼蘼被人踩上,面上的平靜忽然破碎了一些,心中有些激昂,忍不住低啞咳嗽起來。

這一次,拓跋野沒有伸手去喂他水喝,而是冷漠地站在一旁,身材的手慢慢收緊。

江不聞咳了好一會兒,劇烈起伏的胸膛才緩緩平息,他的聲音帶着些怒氣和沙啞,側首質問:“你幹什麽啊?”

拓跋野不說話,只是動了動唇。江不聞急喘停緩下來後,忽然反應了過來對方在做什麽,一時之間心口如麻,生起一種不知如何的感覺。

“你又要變成以前那樣了麽?”半晌後,他的聲音也冷淡下。

拓跋野伫立在那裏,須臾後,似乎覺得他的話有些可笑,反問道:“變?”

江不聞攥了攥手,好像很疲憊又很累,好一會後,他才嗤笑了一聲。

冷漠的聲音又柔和下:“我都記得。”

拓跋野長眉微壓,便聽對方繼續道。

“我江不聞,看起來真的很傻麽?”江不聞從鼻腔裏悶悶“嗯”了一聲,溫柔地向他質問。

拓跋野終于知道,他記得的是什麽了……在失神後,自己對他态度和照料,他全部都記得……

他冷漠的外殼忽然碎裂出了一條縫,感覺自己有些裝不下去了,倏而單膝跪上地,帶着細微憐惜地撿起了花。

可惜那花已經褶皺踩爛,不再張揚。

阿索那的小可汗開始了懊惱,覺得自己的行為落到江不聞的眼裏十分可笑:在他意識到江不聞找回神志後,自己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裝作冷漠殘暴,讓從前的僞裝不被識破,殊不知對方早已看透。

“你不是說,”江不聞繼續道,“等我醒來就……醒來我們就……”

他聲音漸漸小下,不願說全。

沉靜的心跳在剎那擂擂作響,握着荼蘼花的手收緊,幾乎要被花身刺破。

拓跋野在江不聞瀕死時說出的話重回耳中,那是一直潛藏在他心底的期望,但只有在昨天夜裏,極度失控的情況下,他才脫口而出。

本以為江不聞早已忘記,他自己不提,卻不想被對方主動引了出來,明明江不聞沒有說全,他卻知道是什麽話。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你醒來,我們就重新開始……】

他倏而愣在了原地——

——冷靜想來,這樣的話多麽荒唐,多麽可笑。

……重新開始?

怎麽重新開始?

認識就是認識,發生就是發生,所有的傷口都會留疤,搞不好還無法痊愈……好一句重新開始,你憑什麽?

拓跋野想這樣嗎?——他無時無刻不再想,如果這一切全都沒有發生過,那該有多好。他從來不奢求和江不聞在一起,即便是曾經二人摯友為歡時,他也只敢偷偷地冒出那麽一點越界想法。

更何況如今,他的錯已經釀成,江不聞受過多少苦楚,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才不敢說出什麽重新開始的鬼話。

拓跋野這樣嘲諷地唾棄着自己,腦中發沉,心中生起一股沖動,要直接掀簾落荒而逃,然而在下一刻,一道聲音卻響出了聲。

“我同意了。”江不聞溫聲說。

拓跋野逃跑的動作忽然被滞在了原處,嘴唇微張,眼底滿是詫異,神色顯得滑稽而可笑。

“……你、”

他在好半晌後,才用沙啞到極致的聲音吐出一個字。

“沒聽清麽?”江不聞平靜地問道:“我說我同意了……不過重新開始之前,你要彌補我。”

江不聞在瀕死的那一刻看透了自己的內心:煎熬了這麽長的時日,換來的不過病骨羸弱,痛苦折磨。

與其這樣,不如自己放過自己,也放過其他人。

但他說過,他是愛憎分明的,也從來沒有人規定,愛和恨無法同時存在,所以他率先實現了放過自己,在放過他人之前,還需要做一些事情。

拓跋野破碎的眼睛裏終于慢慢積攢了一些光亮,手中的花柄已被揉扁,滲出的墨綠汁液沾上了手心。

“彌補的第一條,回答我幾個問題。”他聽見江不聞溫聲說,側過了一點頭,曾經那雙皓如明星的雙眸仿佛透過白布,在與他對視。

“我的眼睛,是不是你讓人毒瞎的?”江不聞溫柔平靜地說,“這是第一個問題,拓跋野……”

要說實話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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