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遙相望
七年前。
盛二十萬精兵鐵騎與黎三十萬大軍戰于平谷原,盛大敗黎,黎滅。兩國拉鋸數年曠日持久的戰争終于結束。
盛國新帝登基不滿四年,才及弱冠,卻已在短短幾年內,将南方大片疆域收入盛國版圖。舉國上下無不歡騰雀躍。
都城,建安。
年輕的皇帝站在城樓上,俯瞰城樓下得勝而歸的将士們。
縱然表面上看不出什麽,百裏灏章的內心卻洶湧澎湃。
才登基時,年紀尚輕的他并不被看好。黎國皇帝又貪婪好戰,屢屢出兵來犯。一時間盛國內憂外患,百裏灏章更是舉步維艱。能走到今日,着實不易。
他只感覺此刻,他的內心仿佛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燒得他連流淌着的血液也熱了起來。梁國的版圖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看見了千裏冰封萬裏飄雪的塞北,孤煙落日駝鈴聲聲的大漠,煙雨朦胧船歌悠悠的江南……
“陛下,入秋了天涼,您又站得久了,快多加件衣裳。”李福手裏托着一件疊好的大氅,關切地說。年邁的宦官跟在百裏灏章身邊多年。雖然上了年紀,眼皮子都好幾層,且眼睛常年像沒睜開一樣眯縫着。但是實則耳聰目明,精明能幹。
百裏灏章略一颔首,示意李福為自己披上。就在這時,百裏灏章突然聞到了一股幽香。像是蘭花的清香。雖是幽香,卻攝人心魂。
早春怎會有蘭花香氣。百裏灏章心道。他一蹙眉,眼睛四下一掃,便停在了城樓下的某一處。
一少年騎在白馬之上。錦衣玉帶,溫文華貴。長發墨黑如瀑,鋪在肩上。
似是注意到了城樓上的目光,少年擡起頭。面若白玉無暇,唇若四月櫻花,桃花眼含情目。一陣微風吹拂而過,散發随風而動。少年淺淺一笑,淺到讓人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不是一個笑容。
百裏灏章一時竟感到臉熱,胸口如同有戰鼓在擂。
“陛下,陛下?”李福喚了幾聲,才聽到百裏灏章的回應。
“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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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撐開眯縫着的小眼,渾濁的眼白顯露了出來。他發現百裏灏章的耳根竟然泛起了紅。李福詫異,便順着百裏灏章的往下看,一眼便看到了騎着白馬的絕色少年。
夜,盛國皇帝大宴群臣。宣啓殿歌舞升平,燈火通明。平谷原一役中領兵得力出奇制勝的将軍廖冉,被皇帝大為嘉獎,并封了骠騎大将軍。同時,有功的将領也一并被封賞。一時間,宣啓殿內熱鬧非凡,處處洋溢着歡樂。
宴會上,武将豪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文臣吟詩作賦,盛贊皇帝年輕有為。
百裏灏章喝得微醺,面上染上了一層薄紅霞色。聽着臣子們你一言我一語,不住地颔首,還時不時點評幾句。
大殿之上,樂坊的女子們抱着琵琶彈奏,個個水靈清秀,溫婉動人。舞姬們身段窈窕,婀娜妩媚,伴随着琵琶聲聲,翩然起舞。她們翠綠色的儒裙外披了一件鵝黃色的紗衣,随着舞步,柳腰輕搖,裙裾翻飛。好似仙女下凡。
一曲終了。百裏灏章左右掃了一眼兩側的臣子們,有幾個人的眼睛都瞪直了。百裏灏章感到好笑,拍手道:“好。”
見百裏灏章像是很滿意,丞相當即見縫插針,舊事重提:“陛下,眼下心頭大患已除。陛下後宮無人,也是時候該考慮擴充後宮了。不如盡早命人籌備選秀。”
百裏灏章剛端起酒杯,正欲小酌一口,未曾想被丞相的話一噎,嗆了幾口酒,接連咳嗽了幾聲。
李福連忙上前打算為百裏灏章拍背順氣:“陛下。”
百裏灏章擺擺手道:“無事。”
百裏灏章看着丞相皮笑肉不笑,心道這老家夥還真是不好糊弄。從前說南方戰事吃緊,無心男女間小情小愛這才堵住了他的嘴。才打完仗就又把這事提了起來。
百裏灏章道:“這是朕的家事,就不勞丞相挂心了。待南方諸多事物處理妥當後,朕自會考量。”
丞相聽出了敷衍,不依不饒地說:“陛下的家事也是國事。皇嗣為一國根本。陛下是真龍天子,英明神武。若有子嗣,定然是人中龍鳳!”
得,這老家夥看出來朕沒那個心思選妃,圈圈繞繞,用子嗣之事來壓朕。說來說去還是要朕選妃。
縱然心裏千萬般不快,面上還得是笑嘻嘻。
百裏灏章正欲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同丞相再周旋一局。沒曾想,這時禦史大夫發話了,言辭誠懇眼含熱淚:“陛下,正是如此!身為臣子的我們,哪個不日日期盼着皇子的降生呢?”
瞬間,臣子們期許的目光刷刷投向了百裏灏章。
禦史大夫突然打了個哆嗦:咦?為何明明陛下在朝我笑,我卻仿佛覺得陛下在瞪我?
百裏灏章回到寝宮,心煩意亂。看見誰都覺得人家要催促他成婚的事,一見到有人張嘴就煩躁。擺擺手叫宮人們都退了下去。
先皇後過世得早,先帝病重之時,本想至少要看到他這個皇兒大婚。在世家女子中挑挑選選,左右思量,才選中了前朝太尉家的外甥女李氏。李氏容貌姣好,溫婉賢淑。若能嫁與百裏灏章,那便是天作之合。
沒曾想,還未等到二人成婚,先皇便崩逝了。
那時候,盛國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百裏灏章一心撲在了國事上,再無其他心思去顧及其他。
其實,除了這些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
曾經屬國為他獻上過美人。美人嬌豔妩媚,熱情似火。他還沒有做什麽,美人自己就褪了衣裳,赤條條地纏着他趴在他耳旁吹氣。百裏灏章年輕氣盛,說他無什麽反應那也是不可能。下身硬挺,心裏卻是極為反感厭惡,本能感覺好像哪裏都不對。究竟是哪裏不對呢?他也說不出。美人白嫩的酥胸緊貼着自己的前胸磨蹭,軟軟的腰肢輕輕擺動,全身都散發着甜膩的香氣……
明明什麽都很“對”。
他想不出來個所以然,但是心頭的厭煩讓他也無法繼續。
他更情願用手為自己纾解。他記得偶有幾次替自己纾解,腦海裏浮現的,是一個烏發赤裸的人。這個人的身體不似女子的那般綿軟,也不似男子的那般硬邦邦的。
百裏灏章一度十分疑惑:朕是否……有疾?
思及此,百裏灏章再度感到了困惑。心煩再添困惑,攪得他十分焦躁。正在這時,忽然一陣微風拂面,清香襲人。
又是蘭花的香氣。
百裏灏章不記得自己曾在寝殿裏種植過蘭花。他猜想是不是沾上了舞女身上的味道,便嗅了嗅自己的衣袖,然而并沒有聞到什麽氣味。
他向裏屋走去。一進屋,這才發覺裏屋內竟然有人!
那人正是隊列中那個,騎白馬的清俊少年!而蘭花清香的源頭,也正是這個少年。
少年倚靠着雕花椅背,正在酣睡。白玉般溫潤的面龐上透着淡粉,大抵是才入秋,屋內炭火就燒得過旺了一些的緣故。睫羽纖長,根根分明。緊閉的雙眼下一小片青黑,想必是多日趕路疲憊所致。薄唇微啓,唇瓣如三月櫻花,鮮豔柔嫩。
看上去好像很柔軟。百裏灏章想。
他伸出手來,大拇指指腹碰上了花瓣似的嘴唇。拇指略微施力按壓。
果真如此。真的好柔軟。
百裏灏章不再滿足于只是觸碰嘴唇。他的目光定在了少年唇縫間微微開啓的縫隙。
難道此人口中也有蘭花的香氣?
他正欲将拇指探入唇間的縫隙,就察覺少年皺了皺眉,像是要醒來。百裏灏章心跳陡然急促,迅速撤回手,又向後退了幾步。像是怕被發現一般把手背在了身後,負手而立。
早在城樓上看到他時,聯想起近日的奏折,百裏灏章就推測出了他的身份——
此人正是,黎國國君同父異母的胞弟,楚湘王柏晏清。
柏晏清緩緩睜開了眼,一臉懵懂,迷茫地四下打量。百裏灏章定了定神道:“楚湘王。”
柏晏清這才看向了百裏灏章。他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卻并不妩媚,反倒是幹淨澄澈,裏面仿佛有江南的秀麗山水。
柏晏清起身行禮:“陛下。”
百裏灏章上前幾步扶起柏晏清,問道:“楚湘王為何在此?”
柏晏清微微歪頭,像是在思考措辭。片刻後,他答道:“一位年邁的宦官帶我至此,說是可以見到陛下。”
一聽到“年邁的宦官”這幾個字,百裏灏章的腦子裏就“嗡”的一聲。果然如他所想,旁的人哪裏有這麽大膽,就是李福帶他來的。估摸着自己在城樓上看到柏晏清時情動失态的樣子都被李福瞧了去。
這個老家夥,明兒可給好好收拾他。百裏灏章心中恨恨的,面對着柏晏清時卻還是臉上帶笑:“你可知他為何帶你到朕的寝宮嗎?”
柏晏清垂眼思索片刻,再一擡眼:“不知。”
百裏灏章:“……”
被柏晏清這麽噎了一下,百裏灏章一時竟不知說什麽才好:“咳咳,那我們先不談這個……聽你的意思,李福,就是那位年邁的宦官,他同你講可以見到朕,你便随他來了。可是如此?”
柏晏清颔首道:“是。”
百裏灏章:“那你為何如此急切地想要來見朕?”
柏晏清突然不再是那樣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聲音因情緒激動而顫抖:“我……懇請陛下善待,原黎國的百姓!”
百裏灏章奇了。竟是為了這個?原本以為黎國的楚湘王見到自己,這個讓黎國亡國的盛國君主,不說是仇恨不共戴天,那也至少是怒目橫眉。這位楚湘王倒是恭恭敬敬。不僅如此,一開口的請求居然不是為處境堪憂的自己籌謀打算,而是說起了旁人。
百裏灏章覺得新鮮便問他:“你又如何有把握朕會應允你的請求?”
柏晏清漸漸平靜了下來,他直視百裏灏章的眼睛:“其一,陛下愛民。如今黎國已然不複存在,黎國曾經的子民現已成為了盛國的子民。陛下寬厚仁慈,我想陛下會更願做一位仁君。”
百裏灏章好奇:“你又如何看出朕愛民的呢?”
柏晏清:“這一路走來,途經多地,極少見到未被開墾過的荒地。可見百姓勤勞富足。進入建安城,在宮殿同百姓們的民居之間,并未有高牆阻隔。有些地方宮殿甚至與民居相隔不過一條窄街。可見陛下縱然身居高位,也依然有一顆強大的包容之心。”
百裏灏章來了興致:“這是其一,那其二呢?”
柏晏清道:“其二,百姓何其無辜。辛苦一輩子,不過是期盼吃飽穿暖,家人平安。可惜……上位者争權奪利,受苦的總是他們。”
百裏灏章問:“你只是求朕善待百姓嗎?那平谷原五萬戰俘呢?”
柏晏清聽到他的話,渾身顫抖。望向百裏灏章的眼中盡是錐心刺骨的痛苦:“我……不敢求。”
百裏灏章再問:“為何不敢?”
柏晏清喉嚨幹澀:“我……身份特殊。因而擔心若是多說了些什麽,讓陛下疑心我圖謀不軌……反倒害了他們。”
百裏灏章在屋內踱步:“你倒是坦誠……你又是如何看平谷原一役的呢?”
柏晏清如實作答:“廖将軍出奇制勝,确實厲害。他看出……”
柏晏清頓住了。他咬住下唇閉上了眼。少頃,他睜開眼,像是又變回了那個溫潤淡然的柏晏清:“他看出,皇兄急躁好戰,領兵将領好大喜功,有意輸掉幾場無足輕重的戰役,引誘黎國大軍一路前行,直至平谷原。與此同時,廖将軍又派一支精銳部隊夜襲黎國留在栖山上為數不多的駐兵,奪取栖山,至此斷了黎國的退路……”
柏晏清的嘴唇顫動:“前有雁北山,後有栖山,黎國大軍……就被包圍在平谷原……”
見柏晏清臉色蒼白,桃花眼裏水光粼粼,百裏灏章便打斷了他:“楚湘王倒看得通透,明知如此,為何戰時不加以阻止?”
柏晏清慘然一笑:“……陛下怎知我不曾阻止?我正是因為一向主和反戰,才被皇兄幽禁,閉門思過。……非死不得出。”
百裏灏章發覺他每問一句,這位蘭花公子的臉色便愈加難看一分。他便收起了好奇心。而他一向不會安慰他人,此時也站在一個并不适合出言安慰的位置,似乎無論說什麽都是錯的。
百裏灏章道:“罷了,楚湘王長途跋涉,想必也是累了。不如今夜姑且就在此就寝罷……朕去偏殿。”
柏晏清道:“不敢勞煩陛下,我宿在何處皆可……再者,我已不再是楚湘王,陛下大可不必如此稱呼。”
百裏灏章即刻改口:“柏公子,遠道而來是客,不必過于拘束。朕立刻命人來為柏公子洗漱,柏公子也好早些歇息。”
不等柏晏清推拒,百裏灏章便喚了人進來。臨走前,還不忘多問了一句:“柏公子,你難道不恨?也不好奇朕會如何處置你?”
柏晏清垂下眼簾,靜默地立着。夜風吹散了屋內龍涎香的味道,也搖曳了燭火。
良久,柏晏清略帶苦澀地開口:“自古成王敗寇,乃兵家常事。無甚麽可恨可怨的。若說有恨,也是恨自己……不說也罷。我……任憑陛下處置。”
1 建安城城內的描寫參考了中國東周時代的秦國國都雍城。
2 平谷原戰役的描寫參考了長平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