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夢
一個小小的孩子抱膝坐在宮殿門口的臺階上。
偌大個宮殿冷冷清清,只有小孩一個人。他生得白白嫩嫩,糯米團子一般白皙柔嫩的小臉上,一對桃花眼極其動人,水汪汪的,惹人愛憐。
他仰起頭,一眼不眨地盯着蔚藍的天穹。雲卷雲舒,鳴鳥振翅高飛。而小小的他自記事起就被困在了深宮高牆內,除了頭頂的一方蒼穹,他一無所有。
仰起頭看久了,脖頸都覺得酸疼。他揉了揉脖子。
這時,一只憨态可掬的黃狗嘴裏叼着一根骨頭樂颠樂颠朝他跑來。
小孩這才裂開了嘴笑了起來,奶氣地喚道:“大黃!”
黃狗快跑幾步湊到了小主人跟前,把骨頭放在了小主人腳邊,搖着尾巴拱他的小腿。
小孩一邊撫摸着黃狗的腦袋,一邊說道:“大黃,你自己吃便好,我不吃這個的。”
黃狗看向小主人,鼻子發出“嗚嗚”的聲響。
小孩拾起腳邊的骨頭,送到黃狗的嘴邊,笑眯眯地說:“你吃吧。”
黃狗咬住了骨頭,又颠颠地跑遠了。
小孩起身伸了一個懶腰。袖口大了些,更顯得他胳膊纖細。小孩追着黃狗一路跑一路跑,忽地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他認出其中一個聲音來自于照顧自己的宮女,小翠。雖說是派來照顧自己的,卻時常見不到她的人影。小孩經常在餓得饑腸辘辘時,才看到她不緊不慢地端着飯食過來。他這才能吃上一口放涼了的飯菜。
小翠道:“……哎,你說那些傳言是真的嗎?這裏頭的小殿下是不是真有妖異之處?不然為何同為皇貴妃所出,三皇子殿下卻極得聖寵,滿月酒就辦得如此風光隆重。你再看看這裏頭的二皇子殿下,不聞不問這麽些年,好像沒生過這個孩兒似的。同父同母不同命啊……”
另一人道:“莫要在這裏胡亂猜測……不過,你說的确有幾分道理。我曾聽聞,二皇子殿下降生當日,為二皇子殿下接生的穩婆,那日在旁的宮人,都被連夜遣散了。說起來,二皇子殿下的滿月酒,生辰都未曾操辦過……”
小翠驚呼:“呀,這位小殿下莫不是真的……有何妖異之處吧?還好我馬上到了年紀就出宮了,再也不必伺候他了。這位小殿下整日安安靜靜的,一句話也不講。可滲得慌,叫人害怕……”
滾燙的熱淚奪眶而出,在白瓷般的小臉上流淌。小孩這才發覺自己哭了,用衣袖怎麽擦抹也抹不幹淨,仰起頭卻也還是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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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胸口正在被猛獸的利爪撕扯,胸膛正在被尖利的刀鋒刺穿。小小的他承受不起這撕裂般的疼痛,大張着嘴,捂着胸口緩緩蹲了下來,無聲地抽泣。當鹹而苦澀的淚水流入口中時,他嘗到了委屈的味道。
我……原來是個怪物。
……惹人生厭,讓人害怕的——
怪物。
柏晏清掙紮着從睡夢中驚醒。
夢中的場景真實得駭人,他的胸口也仿若被鈍器擊中了一般生疼。衣衫浸濕,額頭冷汗直冒。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的撕裂感才逐漸消失。柏嘉清呼出一口氣,轉過頭環顧屋內并不熟悉的陳設。沒來由地感覺到心慌和茫然。
忽然,柏晏清聽到一陣腳步聲。他蹙眉轉過身,只見一位身着藕粉絲儒裙的清麗女子端着羹湯款款走來。
女子看到柏晏清,颔首一笑道:“聽到動靜,便想到柏公子大約是醒了。我來侍奉公子更衣。待公子用完膳,會有人領公子去宣啓殿。”
見柏晏清似乎有些迷茫,女子又添了一句:“陛下有請。”
然而陛下卻并不好過。
昨夜宿在偏殿,卻徹夜難以安眠。百裏灏章沒有那些嬌生慣養的毛病,不至于因換了居所而輾轉難眠。
可究其緣由,卻實在要比嬌生慣養的毛病更為難以啓齒。
那股怎樣也無法消散的蘭花幽香,環繞了百裏灏章一整夜。……也讓他硬了一整晚。
好不容易掙紮着睡着了,那位唇紅齒白的蘭花公子卻又入了他的夢。蘭花公子側着身子跪在自己面前,白皙細膩如羊脂玉一般的身體赤裸着,烏發如綢緞鋪在整片背脊。腰肢纖細盈盈一握,腰窩很深。渾圓的臀丘坐在腳踝之上。
像是察覺到了百裏灏章直勾勾的注視,柏晏清扭過臉來。一雙桃花眼春情蕩漾,看得百裏灏章鼻息都粗重了起來。
柏晏清抿起唇,赧然一笑,朱唇微啓:“陛下。”
想要……
握住他的腳,拉開他的腿,然後再……
綢褲黏膩濕熱的觸感把百裏灏章從夢中喚醒,未完的春夢随着神志回籠漸漸消散,然而旖旎的幻想卻殘留于腦海揮散不去。窗外燕雀啁啾,縱然有千萬般觸手可得卻錯失的不甘,百裏灏章也不得不換上朝服上朝去了。
朝堂上就新官員任命一事吵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折了個中,彼此各退一步,才算把人選大致定下。百裏灏章還沒松一口氣,緊接着丞相舊事重提,提出要把選秀的事盡快提上日程。在文武百官飽含期盼的注視下,百裏灏章渾水摸魚累了個夠嗆,最後才退了一步,勉強應了明年開春選秀的事。
好不容易挨到下朝,百裏灏章只覺得腦仁生疼:“若無事,諸位就散了吧。骠騎大将軍留一下。”
待到人群散盡後,百裏灏章擰着眉頭揉着太陽穴,問道:“平谷原五萬戰俘,大将軍有何想法?”
廖遠答:“陛下一向仁厚,不喜殺戮。想必是不願坑殺黎國五萬戰俘的。更何況殺降着實不人道。”
百裏灏章贊同道:“确實。殺降不可取。”
廖遠濃眉一擰,像是犯了難:“那麽……是将這些人打亂再收編到我大盛的軍隊呢,還是将這些人充為奴隸?”
百裏灏章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骠騎大将軍有何見解?”
廖遠答道:“陛下,臣以為還是将這五萬戰俘充為奴隸最為妥當。其一,柏氏尚未斬草除根。其二,臣聽聞平谷原一役時,黎國魏大将軍的兒子魏從遠在西南一帶演兵,追随他的約莫有三萬餘人。平谷原一役黎國軍隊戰敗後,魏從遠帶領着這些人逃往越國。據說越國國君又是這個魏從遠的表舅。越國雖是小國,但倘若過不了幾年,魏從遠勾結柏氏帶領着這三萬兵馬,甚至于還有越國的援兵,再度引起戰事……待到那時若是收編的五萬戰俘再次聽命于他,對我們會是不小的威脅。”
百裏灏章贊賞:“骠騎大将軍思慮周全。不錯,為奴最為穩妥。不過,朕有一問。”
廖遠恭恭敬敬:“陛下請講。”
百裏灏章問:“黎國的軍隊制度如何?”
廖遠想了想答道:“黎國皇帝好戰,上至七十老翁,下至十歲幼童,都須參軍。甚至連家中獨子也不能逃脫。”
百裏灏章又問:“黎國的百姓生活如何?”
廖遠答:“壯丁皆去參軍,婦孺耕作幹活。因戰争消耗大量人力物資的緣故,賦稅又高。連年戰事讓黎國子民苦不堪言。”
百裏灏章:“倘若骠騎大将軍是這五萬戰俘中的其中一人,可否情願再度為這樣的黎國舍命一回?”
廖遠一時語塞:“這……陛下言之有理。是臣目光短淺了。”
百裏灏章寬慰道:“骠騎大将軍行事一向謹慎穩妥,在此事上并無過失,不必自責。……再者盛國眼下正值用人之際。所謂英雄不問出處。應當識人善用,使人盡其才。這五萬戰俘,就收編了吧。”
百裏灏章的目光望向了很遠的地方,越過了宣啓殿,越過了建安城,像是從高空中俯瞰江河山川:“這五萬戰俘也是朕的子民。”
“這天下,是朕的天下。”
柏晏清正候在宣啓殿外。他見百裏灏章走了出來,便迎了上去道:“陛下。”
百裏灏章看向他,瞬息間仿佛又嗅到了淺淡的蘭花幽香:“可都聽到了?”
柏晏清道:“謝陛下。陛下仁厚,我自嘆弗如。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百裏灏章擺擺手:“不必同朕講這些奉承的話。你既然聽了,也懂得朕并非全是為你。……朕已命人在建安城內為你擇了一處宅子,你且在那處住下罷。”
當夜,柏晏清就住進了這座宅子裏。宅子雖然不大,卻也雅致。庭院偏中央的位置種植了一株梅樹,一側有一個小池塘,裏面養着五六條錦鯉,一見到有人走來就擺尾游過來張着嘴吐泡泡。池塘邊上種了些玉簪花,入了夜宅子裏便處處都是玉簪花清甜的香氣。
柏晏清未曾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優待。這優待讓他感到惶恐疑惑。
縱然百裏灏章有一顆強大的包容之心,也有柏晏清所欽佩的英雄氣度。即使百裏灏章善待百姓戰俘也不全然是因為他柏晏清的懇求,甚至優待他這個亡了國的王爺也勉強可以說是百裏灏章的為人待客之道。可是……
柏晏清自認為自己還算是有自知之明,他并不覺得自己身上有利可圖。
那又是為何呢?他摸不清這個盛國皇帝。
既來之則安之。
柏晏清在宅子裏住了些日子,每日只是喂魚養花看書寫字,未曾收到過任何旨意。
柏晏清雖然看上去泰然自若,心裏說一點也不慌,那也是不可能。像是一把刀懸于頸上,卻無從知曉這把刀何日落下。
書案上已經堆積了一小摞宣紙。柏晏清寫完最後一筆,把筆擱在筆山上。他走到門口擡起頭,大片的赤紅雲霞團在天邊,燦金色的光輝灑了一地。
柏晏清一路走到門口,卻被徐伯喊住了:“柏公子。”
柏晏清頓住了腳步,看向徐伯。
徐伯畢恭畢敬:“柏公子怕是對建安尚不熟悉,若要出行,是否需要老奴帶路?”
柏晏清淺笑:“多謝徐伯。我只想自己在周邊走一走,就不勞煩您了。”
徐伯從衣袖中取出幾塊碎銀道:“柏公子想必會用得上這些銀兩。”
柏晏清笑道:“不必,我去去便回。”
柏晏清出了宅子,向東一路走,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就走到了建安最熱鬧的街道上。街道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路邊的小商鋪叫賣聲此起彼伏。此刻正是飯點,街上混雜着各類飯食的香氣。面條饅頭窩窩頭,馄饨肉餅大烙餅,應有盡有。街道兩側還有不少酒樓,其中有一座最為氣派的,牌匾上書“得月樓”。
行動不受限,還備着銀兩。
柏晏清打量着兩側周遭的景致,走在灑滿落日餘晖的街道上,心中暗暗地想。
百裏灏章正坐在得月樓裏,坐在窗邊品茶。這個位置剛剛好正對着柏晏清宅子的方向。
這些日子他總會得了空到這裏坐一坐。究其原因,還要從兩人初遇的那一晚說起。
那一夜,柏晏清宿在了百裏灏章的床榻上。次日百裏灏章上朝時,剛好碰見了前來打掃收拾的宮人。他也不知自己那一刻究竟是怎樣想的,居然叫人退下了還說不必換洗。到了夜裏,百裏灏章躺到自己的榻上,總覺得周身盡是蘭花香,又是一夜旖旎春夢。夢中的蘭花公子衣衫半褪,大片裸露在外的雪白胸脯泛起了情欲的粉紅。視線交彙的剎那,柏晏清垂下了脈脈含情的桃花眼。豔紅的唇微微開啓,像是正在說些什麽。百裏灏章欲湊近去聽。柏晏清無論說的是什麽都好,百裏灏章只是想要聽他講話,想要感受到他溫熱的吐息。
然後,夢醒了。
意猶未盡的春夢令他感到懊惱。他一大清早就差人把單子被褥統統都換了。當宮人們把被褥換下,正欲送去清洗時,卻又被百裏灏章阻攔了下來。
百裏灏章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何必要攔下把被褥拿去送洗的宮人呢?
那個味道很惱人,讓他心煩意亂,卻……卻還讓他……
很喜歡。
百裏灏章把被褥放入了櫃中。
這幾日他愈發覺得自己是魔怔了,總是鬼使神差地就走到櫃前,取出了那日柏晏清用過的單子被褥。那上面仿佛還殘留着蘭花香。入了夜又是春夢纏綿,再戛然而止,讓他很是惱火。
今日他也與往常同樣,得了空就換了便服去得月樓坐上一炷香的時間。多日來,百裏灏章都未曾在巷口瞧見那抹讓他日思夜想的身影,卻不想今日竟見到了柏晏清。即使相隔不近,百裏灏章也确信是他。
百裏灏章當即放下茶杯,靠在窗邊,目光追随着隐沒于人群中的柏晏清。
“李福。”百裏灏章道,“差人去柏公子府上一趟……就說朕邀柏公子同去秋獵。”
李福應了一聲,就又聽百裏灏章說道:“這回不許擅作主張。若有差池,朕唯你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