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下情濃

一回到建安,柏晏清就感覺自己似乎被百裏灏章分外留意了。

早晚膳食都有專人送來府上,清一色都是南方的菜肴。枸杞山藥甲魚湯,紅棗桂圓湯,小籠粉蒸牛肉,米粉蒸排骨等等,每日還都不重樣。

柏晏清再三推拒,卻換來百裏灏章的一句:你為朕受了傷,朕還不能讓你補補身子嗎?

過了些日子,又有人往府上送了狐裘。正如百裏灏章所言,這皮毛是上等的好物。柏晏清摸着狐裘,眉心微蹙。

這一而再再而三的,實在是讓柏晏清受不起。他只好進宮,親自向皇帝說明自己的請求。

百裏灏章見到他倒是很高興:“柏公子,你的傷如何了?好多了嗎?聽王玄說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王玄是每日到柏晏清府上為柏晏清診治的禦醫。柏晏清聞言答道:“托陛下的福,已經大好了。今後不必再勞煩王大人每日來我府上了。”

百裏灏章卻不大贊同:“事關柏公子的傷,自然該慎之又慎。”

柏晏清卻道:“眼下傷口已經愈合。不敢再勞動王大人日日奔波。我心有愧。”

百裏灏章拗不過他,只好應允。想了想又問道:“柏公子,送去府上的菜品可合你口味?”

柏晏清答:“陛下費心了。這些菜品精致可口,十分地道。”

百裏灏章心中一喜:“那柏公子就多用一些!朕看你今日氣色不錯,只是還是有些許消瘦,要再好好養一養,健壯一些才好。”

柏晏清道:“謝陛下。美食佳肴固然是好,只是我身體已無大礙,陛下無需再差人送補品菜肴到我府上了。”

百裏灏章有些不悅:“為何?傷雖好了,但身子還需調養。”

柏晏清道:“我知曉陛下的心意,甚為感激。只是我用慣了清粥小菜,實在不必這般大費周章。”

百裏灏章心中苦笑,你怕是全然不知朕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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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灏章最終還是允了柏晏清的請求。只是胸悶氣短,憋屈得很。有心思,卻尋不着合适的由頭送給心上人。

憋着憋着憋久了,百裏灏章開始借酒消愁。醉酒了便沒了那麽多愁緒了。

醉了酒倒是不胡思亂想了,卻膽大妄為了。

夜裏,柏晏清聽到門口傳來喧嘩聲。披衣出門一看,就聽到了百裏灏章的聲音。正在同侍衛們講留在門外,不要進來。

柏晏清沒想到百裏灏章竟會帶着一身酒氣深夜造訪。柏晏清喚了一聲“陛下”,再給徐伯和婢女使了一個眼色讓他們暫且退下。

月朗星疏,清澈皎潔的月光似流水潺潺,傾灑了一地。此時的庭院中就只有百裏灏章和柏晏清兩個人。

百裏灏章癡癡地望着月下的美人,多少天來的想念就被他借着酒勁兒吐露了出來:“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柏晏清不解其意,卻還是想了想答道:“司馬相如,《鳳求凰》。”

百裏灏章微微眯眼,笑了笑道:“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柏晏清一怔,繼而亂了方寸。這種從未有過的莫生情愫讓他感到心慌。幾度張口,卻不知要說什麽才好。

臘月的晚風寒涼,凍得柏晏清縮了縮脖子。

還是百裏灏章率先開了口:“你穿了這件狐裘……很襯你。”

柏晏清颔首,恭敬地說:“多謝陛下賞賜。外面天寒地凍,不如……”

柏晏清正說着,百裏灏章就大步流星地朝他走來。百裏灏章有些微醺了,面上緋紅,眼裏卻有星子閃爍,格外明亮。

柏晏清不由得向後躲,直到退無可退,被百裏灏章大力按到了樹上。枝桠上的白雪因這用力一按的緣故而抖落,雪花洋洋灑灑散落到柏晏清如綢緞般墨黑的散發上,還有少許落到了柏晏清瑩白的面頰。

柏晏清感到百裏灏章灼熱的氣息愈發向自己靠近,他摸不清百裏灏章的路數,不由得手足無措。

誰知,百裏灏章竟把他擁入懷中。頭深埋在柏晏清雪白的脖頸嗅聞。

百裏灏章喃喃低語:“晏清,你好香啊。”

柏晏清從未遇到過眼下這種情況,茫然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是推開他呢?還是……

柏晏清倏然望見了頭頂梅樹枝桠上那一朵傲雪盛放的紅梅,佯裝鎮定道:“我身上怎會有香氣,陛下聞到的,怕是樹上紅梅的香氣吧。”

百裏灏章這才擡起頭,目光灼灼。柏晏清甚至都不敢同他對視。

百裏灏章把柏晏清發間的冰雪輕柔地拂去,然後他的動作忽地頓住了。百裏灏章笑了笑,說道:“怎麽這裏也有?”

還未等柏晏清弄清楚百裏灏章所說的“這裏”是哪裏,百裏灏章就捧住了柏晏清的臉。

當即,柏晏清就感到唇上被溫熱柔軟的一物覆住了。良久,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吻。

他感到不妥,手忙腳亂欲掙脫百裏灏章的桎梏,沒曾想卻被百裏灏章更為大力地抱在懷裏緊緊箍住。

少頃,百裏灏章不再只是滿足于此,他吐出舌頭來回掃過柏晏清緊抿的唇縫。在柏晏清支撐不住,嘴唇微啓的時刻,百裏灏章便借此時機,伸出舌頭探入進了柏晏清的口中。

柏晏清只想把百裏灏章作亂的舌頂出去,沒想到一來二去,兩人的舌糾纏得更為熱烈。一時間,柏晏清只覺得口中溢滿了醇厚的酒氣,讓他也有些醺醺然了。再也抵抗不動,只得軟軟地倚在百裏灏章的懷中。

柏晏清的不抵抗被百裏灏章當成了縱容。百裏灏章更為肆無忌憚地在柏晏清的口中大肆撷取幽蘭芬芳。除此之外,他的手也隔着厚重的衣物不安分地游走在柏晏清的身上。

綿長的吻一個接着一個,似乎連分開喘息的短暫片刻都是浪費。柏晏清之于百裏灏章而言,就像是軟糯的糖糕,哪裏有吃進去了還吐出來的道理。

在百裏灏章近乎是貪婪地品嘗着懷中可口的糕點時,一陣冷風刮過。寒風中像是還夾雜着冰雪碴子,如同刀刃一般刺傷裸露在外的皮膚。

懷中的人一哆嗦,手攥成拳,無力地捶打百裏灏章的肩。百裏灏章這才從狂熱的迷戀中蘇醒了過來。他放開了柏晏清。

柏晏清衣衫不整,狐裘掉落到了地上,半只肩膀和大片瑩白的胸膛都暴露在外。柏晏清一臉懵懂茫然,好像并不知曉方才發生了什麽似的那般疑惑不解。與柏晏清天真的神色相悖的是他被吻得嫣紅的唇瓣,還抹了一層水光。

晶瑩的津液從柏晏清的唇角滑落,他伸出衣袖把涎水擦去。柏晏清盯着衣袖上的水漬看了許久,一臉十分困惑的模樣。

又一陣風起,還未等柏晏清有所反應,百裏灏章就連忙為柏晏清攏好衣衫,再拾起地上的狐裘為柏晏清披上,推他進屋。臘月的陣陣寒風徹底讓百裏灏章醒了酒。柏晏清如同遭受了淩辱一般的樣子令百裏灏章感到羞愧自責。百裏灏章連餘光都不敢掃向柏晏清。

方才有多麽迷戀,多麽狂熱……眼下就有多麽難堪,多麽羞恥。

百裏灏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可能是醉了酒,讓他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思慕。可能是日日夜夜的旖旎妄想和春夢作祟。他本只想為柏晏清抹去唇角的冰雪,卻不想……

百裏灏章倉皇逃離,自他記事以來他不記得自己有這般狼狽過。沒想到到了大門口卻被柏晏清喊住了。

柏晏清似乎并未被方才的事所影響,還是那樣雲淡風輕。他的聲音像月光一樣幹淨澄澈:“陛下,飲酒傷身。切記要飲一碗醒酒湯才好。”

百裏灏章輾轉反側,心緒難平。明明酒會叫人神志不清,但是他此刻的頭腦卻無比清醒,是想糊塗也糊塗不了。方才的吻是甜蜜的,唇上好像還留有柏晏清唇瓣的溫度。可是羞恥也是真實的,他真的逼迫柏晏清同他擁吻了。哪怕作了那麽多香豔的夢,百裏灏章也沒有預料到自己竟會如此這般沒有定力克制不住,急赤白臉地就把柏晏清捉來親熱。他本想循序漸進,細水長流地向柏晏清求愛的。

那又如何,哪怕他因此厭惡朕,朕也喜歡他。百裏灏章腦海裏突然冒出來了這麽一個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就在曦光裏混沌地入眠了。

然而輾轉反側的不僅僅只有百裏灏章,柏晏清也同樣。他在床榻上躺了不知多久,百裏灏章炙熱的擁抱和有力的臂膀好像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柏晏清伸出手來,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來回摩挲。

他索性從榻上坐了起來。

窗外幾只鳥雀飛過,在枝頭跳躍歡歌。黛青色的天際隐隐泛起亮光。柏晏清穿好衣衫,在書案前提筆蘸墨。本來正寫着“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沒曾想寫到“為歡幾何?”時卻開始接着寫起了百裏灏章月下念的那句“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待到柏晏清發覺時,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擱筆,長嘆一聲。

他沒有想到百裏灏章竟然對他存了這樣的心思。

若是旁的什麽要求,柏晏清也願盡力一試,以回報百裏灏章的仁厚之舉。但若是這個……

從小到大,比起愛慕,他所遭受的冷眼與厭惡要更多上許多。他也更為熟悉那些或懼怕或鄙夷的目光。

可喜愛……

這讓他感到陌生。

百裏灏章善待百姓子民,善待兵士戰俘,也待他很好。但他回應不起。因為他們彼此的身份立場,還因為……他身有隐疾。倘若百裏灏章日後知曉了他是雌雄同體之身,想來也會露出那樣厭棄的神情吧。

過往的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衆人嘈雜的聲音攪得他腦仁劇痛。

柏晏清捂住胸口大口喘息,過了好一陣才緩了過來。他深知自己怕是配不上百裏灏章的喜愛。一個都不能被生身父母所愛的人,又怎樣被他人所愛,又怎會愛別人呢。

柏晏清想起百裏灏章明朗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

正所謂求而不得,寤寐思服。若能求而得之,想必也不會這般喜愛了吧。

秋獵林中遇刺的一幕忽然在腦海閃現。柏晏清嘆了一口氣。更何況自己對他還有所虧欠。

柏晏清暗暗有了打算。

一大清早,王小二打着哈欠掃着醉香閣門口的那片地,忽地瞧見了一位白面書生似的公子,正站在醉香閣的門口。

王小二走上前去道:“公子,我們這兒還沒開門吶,您……”

聽到王小二的聲音,那位公子轉頭看向了王小二,王小二這才看清了這位公子的正臉。真真可以說是眉目如畫,眼波流轉奪魂攝魄,叫人移不開眼。明明是男子,長得竟然比他們醉香閣的花魁還要美。王小二思忖,這麽美的人兒還用得着來青樓尋歡作樂?

那公子開口,聲音溫柔如潺潺流水,說的話卻驚掉了王小二的下巴:“店家,敢問請問此處可有小倌?”

百裏灏章度過了一個坐立難安的新年。年前的醉酒失态讓他羞愧難當,再難面對柏晏清。只覺得好不容易動了心卻估摸着沒有了和心上人兩情相悅的指望。百裏灏章懊惱不已,他又怪酒又怪那催情的蘭花香。

雖然無顏面對柏晏清,但是該送的年貨倒是都差人送去了柏府上。百裏灏章心裏多多少少是盼着柏晏清會有所回應的,哪怕是托人捎句話也好,百裏灏章也好從只言片語中知曉柏晏清是否還在怪自己。但是除了謝恩以外,什麽都沒有。

明明是個家人團圓,喜氣洋洋的好日子,百裏灏章卻生出了一種孤家寡人的蒼涼之感。

正月十五,傍晚。

百裏灏章百無聊賴地浏覽着呈上來的秀女名冊。說不上厭惡,只覺得乏味至極。百裏灏章搖搖頭,深感和素未謀面的人共度一生是如此荒謬的一樁事。大抵名冊上的女子也是這樣想的吧。他想。

李福突然快步走了進來,湊到百裏灏章身側耳語了幾句。

百裏灏章陡然一喜,問道:“你說的可真?快傳!”

百裏灏章聽說他日盼夜盼的柏晏清終于被他給盼來了,當然是喜不自勝。什麽尴尬懊惱,統統都忘了個精光。可是随之而來的,還有一絲說不出的委屈。朕等你來等了這麽久。

百裏灏章神色複雜,問道:“柏公子今日來是為何事?”

柏晏清似乎消瘦了些,顯得愈發清俊。他身長似鶴,一身素淨的藕荷色衣衫,腰挂玉佩,腰帶上用銀絲線繡制了蘭花紋紋樣。

柏晏清道:“許久不見,陛下新年過得還好?今日是正月十五,我煮了些湯圓。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李福正欲上前接過柏晏清手中的食盒,卻被百裏灏章攔下了。

百裏灏章直勾勾地盯着柏晏清:“李福,你先下去罷。”

按規矩,若非出自禦膳房的膳食都要經過仔細查驗。李福猶豫,觀察着百裏灏章的臉色:“陛下……”

百裏灏章連眼珠子都沒有轉一下:“下去。”

李福聽從命令退下了。柏晏清提着食盒走到百裏灏章身側,把食盒放置于案上。柏晏清擡眸看了一眼百裏灏章,再将食盒開啓。慢條斯理的動作舉止間自有一番溫文爾雅的氣度。

食盒內有一碗還冒着熱氣的湯圓,湯上面漂浮着細碎的桂花花瓣,甜香四溢。

柏晏清問:“還熱着呢。陛下想用上一些嗎?”

柏晏清被籠在一片暖黃色的光之中,在這個夜晚顯得尤為溫順柔軟。百裏灏章盯着他捧着白瓷碗的那雙纖長素白的手,倏然生出了一種想與他長廂厮守的心情。

百裏灏章接過碗,兩人指尖碰觸的瞬間,百裏灏章不留痕跡地閃躲了一下。

勺子在湯水中攪動,湯面泛起陣陣漣漪,桂花瓣也随之旋轉。百裏灏章舀了一只湯圓,咬上了一口。入口即化,軟糯香甜。

百裏灏章問:“紅豆?”

柏晏清回道:“清晨去早市買了些小紅豆,與蜂蜜,梅子一同煮成的豆餡,陛下可還吃得慣?是否甜了些?”

百裏灏章道:“怎會?朕覺得正好。多一分則過甜,少一分則不夠。”

柏晏清唇角帶笑,垂眼颔首。

百裏灏章躊躇片刻,也還是開了口:“柏公子,那夜……”

柏晏清卻打斷了他。柏晏清目光清澈溫柔,緩緩道:“陛下……您想要我嗎?”

1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出自(漢)司馬相如《鳳求凰》。

2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出自(宋)辛棄疾《摸魚兒》。

3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出自(唐)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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