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獵

小少年坐在宮殿門口的臺階上,仰望一碧如洗的蒼穹。

幾年來,身邊的人都匆匆離開了他。曾經避他如蛇蠍的宮女小翠出宮了,後來派來伺候他的蘇姑姑也因病被逐出宮了。前幾日,從小陪伴在他身邊的大黃也沒了。小少年抱着大黃靜靜地流了一整夜的眼淚。在天邊剛泛魚肚白時,他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拿起小鏟子挖起了土坑。小少年想要像一個男子漢一樣堅強,因此挖土坑的時候他咬着牙瞪大了眼睛忍住了不哭。可是當他把大黃放進土坑裏,再一鏟子一鏟子把土坑填平的時候,一滴眼淚卻落了下來,融進了泥土之中。小少年再也忍不住,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直往下淌。

滿身泥土的小少年自記事起頭一次,沒有安靜垂淚,而嚎啕大哭了起來。

只有他一個人了。

他說的話愈發得少了。時常獨自擡頭仰望天空。除了湛藍的天穹,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小少年也只有在看天的時候,才能覺得心安。

這天,他一如往常仰頭看天。突然就感覺腦門被什麽東西砸中了。

他低下頭,看到了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了下來的石子。

小少年環顧四周,并沒有看到有任何人在。

他沒有理會,再次托着腮仰起頭望着天。沒曾想,少頃,又一顆石子打在了小少年的左肩。

小少年擰起了眉毛,未脫稚氣的臉龐瞬間嚴肅了起來,顯得有幾分滑稽。

這時,他看到牆頭趴着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紫衣小少年,鳳目靈動,唇角帶笑。

就在小少年警惕的注視下,紫衣小少年爬上了朱紅宮牆,大大咧咧地問:“你可是二皇子?”

小少年反問:“你又是誰?”

紫衣小少年縱身一躍,跳了進來:“我是魏大将軍之子,我叫魏從遠。”

紫衣小少年絲毫不顧及小少年忌憚的目光,在院中随意走動。忽地,紫衣小少年瞟見了小少年放在身側的書卷,眼前一亮。

紫衣小少年問:“你也在讀《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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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年聽他這麽一問,反倒委屈了起來:“我是想學的,從前還有先生來教我,這幾日不知為何總也不見先生了。”

紫衣小少年自告奮勇:“我可以教你啊!”

小少年一聽也來了精神,桃花眼水潤清亮,閃動着期冀的光芒:“我在第五篇有幾處存疑!”

小少年說着,翻起了放在一旁的《策論》。紫衣小少年看着他,狹長的鳳眼都笑得彎彎的。

少年人們彼此相伴的時光總是流逝得飛快,一轉眼就從日出東方聊到了日落西山。落日西沉,暮色在天際蔓延開來,大朵大朵墨色的流雲把夕陽的餘晖吞噬。

在最後一抹光輝即将散盡的時刻,紫衣小少年向小少年告別。小少年多少有些不舍。他從小就沒有同齡的玩伴,這個“不速之客”讓他初次懂得了“友”的含義。

小少年把紫衣小少年送到宮殿門口。紫衣小少年在這時問他:“二皇子殿下究竟有何不尋常之處?”

小少年沒料到他問起這個,一時感到窘迫和難堪。小少年很擔心他知曉了自己身體的異樣後,便不會再來找自己玩了,就支支吾吾地扯了個謊:“我,我……無不尋常之處。”

紫衣小少年盯着小少年看了半晌,倏然笑了:“也是,我看二皇子殿下與常人無異,又怎會是妖異?”

小少年聽他這樣講,才松了一口氣。他揚起了帶了幾分稚氣的小臉,小心翼翼地問:“那……魏兄還會再來嗎?”

紫衣小少年笑得眯起了眼睛:“自然是會的。”

柏晏清從夢中驚醒。

明明不是噩夢,卻讓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裏衣濕答答地粘在了脊背上,太陽穴突突地直跳,沒緣由的陣陣心慌。

夢中的人事物緩慢從思緒中剝離,五感漸漸回歸。這時,柏晏清聽到了帳外清脆的鳥鳴聲。

待他走出帳外,只見百裏灏章一襲墨色勁裝,背朝他騎在馬上,手裏還拉着另外一匹白馬的缰繩。

獵場的清晨,秋風陣陣,清風中還混合着花草的芳香。湛藍的天穹深遠而遼闊,獵鷹在天際翺翔。

又一陣風起,草原翻騰起綠浪。百裏灏章在這時回過頭望向柏晏清。清晨的曦光傾灑在百裏灏章的身上,他的周身仿佛都籠上了一層柔和的金光。黑衣上用金絲線繡制而成的龍紋在光芒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百裏灏章道:“柏公子,昨夜睡得可還安穩?”

兩個人兩匹馬在草原上漫步,随行侍衛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百裏灏章上下打量了柏晏清許久,直到把柏晏清都盯毛了。

柏晏清問:“陛下,我身上有何不妥?”

百裏灏章道:“并無不妥。白馬配公子,妥得很。”

柏晏清沒料到他會這樣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覺得似乎不太合禮數,就伸手用袖子遮住了嘴。

然而,即使眼下柏晏清遮住了嘴,百裏灏章也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方才的垂眼淺笑。

百裏灏章一時心跳得急促,腦海裏竟不合時宜地湧現了許多不可言說的香豔畫面。他抓着缰繩的手不由得握緊了。像是擔心自己的想法被窺探一般,百裏灏章有意同柏晏清拉開了一段距離。

不知過了多久,柏晏清忽然發話:“寶馬配英雄。”

百裏灏章一怔,看向柏晏清。只見他抿着唇對自己笑,連唇角上揚的弧度都帶着一抹清風徐來的溫柔。

百裏灏章心中暗自竊喜,面上卻不動聲色:“不必恭維朕。”

……明明看上去十分愉悅。柏晏清心想。

“不過,柏公子好眼力。”百裏灏章撫摸馬的鬃毛道,“這匹馬确是一匹難得的良駒。”

柏晏清颔首道:“馬頭高峻如削成,馬眼高又具光澤。只是不知跑起來如何。”

百裏灏章驀然斜睨柏晏清一眼,一夾馬腹道:“那便讓柏公子瞧一瞧。”

柏晏清一愣,當即拍馬跟上。

草原上一棕一白兩匹馬追逐狂奔。長風獵獵,旌旗翻飛。柏晏清看着百裏灏章縱馬馳騁的飒爽身影,心下無限感慨。他年幼時心中所構想的,意氣風發英雄少年的模樣,大抵就是如此吧。

早膳過後,秋獵就正式開始了。王公貴族兵家子弟皆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百裏灏章問柏晏清:“柏公子是否擅長騎射?可願與朕一同秋獵?”

柏晏清笑着搖頭:“承蒙陛下不棄,受邀已是萬分榮幸。我跟随陛下左右就好。”

百裏灏章聽了他的話渾身舒坦,還要掩飾住不能喜形于色:“那你就跟着朕吧!”

不知是不是百裏灏章驕傲的雄性自尊心作祟,年輕氣盛的的小皇帝借此機會企圖在柏晏清的面前出盡風頭。張弓搭箭,動作行雲流水。草原之上,天上飛的地下跑的,只要是百裏灏章看中的,一一都被他打了下來。

柏晏清見百裏灏章收獲頗豐,誠心誇贊道:“陛下騎射精湛,當真是氣宇軒昂,風華無雙。”

百裏灏章本就長了一副棱角分明英氣勃發的少年面孔,一笑更顯爽朗:“這是自然。若今日朕獵得了玄狐,便拿來給柏公子做狐裘罷。”

柏晏清笑:“那我先謝過陛下了。”

樹林中各類飛禽走獸頗多。百裏灏章和柏晏清便一同駕馬進入到了密林之中,侍衛在他們二人身後遠遠地跟随。

古木參天,密林中的光線變得暗淡。陽光從樹葉與枝桠的間隙漏進樹林裏,人同馬匹的身上皆是光影斑駁。

光影交錯間,柏晏清也是第一次這樣端詳百裏灏章的側臉。鼻梁高挺,濃眉英氣,目光炯炯地緊盯着獵物,眼神認真專注。

百裏灏章忽地回過頭:“柏公子,為何發笑?”

柏晏清這才察覺到自己上揚的唇角。柏晏清有些窘迫,卻依舊如實作答:“陛下英姿勃發,叫人仰慕。”

百裏灏章心中一喜,差點就要忘乎所以:“不敢當。柏公子才是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柏晏清正欲再回應幾句,陡然有了一種讓他極不舒服的感覺,叫他起了一身的冷汗渾身戰栗。這種感覺難以形容……像是被什麽人暗處窺視的感覺,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柏晏清回首望向不遠處身後追随的侍衛,目光又小心翼翼地掃過四周。此刻林間奇異的安靜,除了風起時樹葉的沙沙聲再無其他。可是柏晏清卻依然揮之不去心頭那一抹被人窺探的隐憂,仿佛在他無法企及的黑暗中,就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或許是我多心了,只是林中的鳥獸而已。柏晏清想。

像是為了印證他心中所想一樣,一只鳥忽地振翅騰飛,破開了層層疊疊的枝桠和樹葉,向高空飛去,落下了幾支羽毛飄浮在空中,半晌才悠悠落地。

柏晏清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氣。

越進到樹林深處,光線也越發昏暗了起來。林中的獸類以草木作掩飾,四處跳來竄去。窸窸窣窣的響動層出不窮。

無論如何寬慰自己,柏晏清還是感到了異樣。這種無憑無據的擔憂讓他也不知如何表述才好。百裏灏章正在興頭上,還打定主意了定要打到一只玄狐。……這種時候他又怎好開口讓百裏灏章敗興而歸?

忍了又忍,他還是開口道:“陛下,密林之中恐有兇悍野獸。不如我們就在此處折返,可好?”

百裏灏章側過臉,帶着笑意打量着柏晏清:“柏公子可是怕了?無妨,朕會護着你。”

在柏晏清正斟酌說辭,欲說服百裏灏章折返時,就聽到百裏灏章又說道:“若是真有野獸,我便打來給你做毯子!”

柏晏清哭笑不得。他正欲開口,餘光猛然瞥見右側有寒光一閃!

柏晏清當機立斷,駕馬沖到了百裏灏章的右側,擋在了箭矢和和百裏灏章的中間,大喝一聲:“陛下!當心!”

而百裏灏章此時正專心致志地張弓對準遠處的一只狍子,聽到柏晏清的呼聲後猛地向右望去。只見白馬一雙前蹄高懸于空中,喉間發出痛苦的嘶鳴。然後柏晏清悶哼一聲,就從馬背上滾落了下來!

百裏灏章當即扔下弓箭不管不顧地跳下馬。他沖到柏晏清的跟前,眼前的場景觸目驚心。柏晏清的白皙的皮膚上和青綠的衣衫上都沾上了泥土和枯葉。一支箭插在柏晏清的胸口,傷口處正汩汩地往外冒血。百裏灏章顫抖着用手捂住傷口,鮮紅的血就從指縫中溢了出來。

侍衛已經匆匆趕到将兩人團團圍住。百裏灏章大怒,喝道:“全都愣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去請禦醫!有刺客還不快追!”

就在這時,百裏灏章感到一雙冰涼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上。

柏晏清面無血色,眉頭緊鎖,掙紮着說道:“陛下,此處危險。……快走。”

說完,柏晏清就死死地盯住射出箭矢的方向。耳畔傳來百裏灏章焦急的聲音,卻怎麽也聽不清楚。一陣頭暈目眩過後,柏晏清失去了意識。

再度醒來時,柏晏清正在被兩個小宮女喂湯藥。他才一朦胧地睜開眼,就聽到了小宮女歡欣雀躍的聲音:“醒了醒了!你快去通報陛下!”

昏暗的帳內點了兩盞油燈,火苗蹿動。柏晏清一時竟然也無法分清眼下是白天還是黑夜,自己究竟昏過去了多久。

留下的那一個小宮女看到柏晏清一言不發怔愣的樣子很是着急,擔心是不是又是中箭又是墜馬的,傷勢重了,把人給折騰壞了。

這時柏晏清說話了,嗓音嘶啞:“水。”

小宮女連忙應下了,倒了一小碗羊奶,扶柏晏清坐了起來,還邊說着:“柏公子可算是醒了。陛下可急壞了。”

她端起碗拿起銀勺,正欲把羊奶喂給柏晏清,柏晏清卻直接接過了碗道:“我自己來就好。多謝。”

正在這時,百裏灏章闖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個禦醫。百裏灏章上下打量了柏晏清幾道,才長舒一口氣。

百裏灏章對禦醫道:“煩請您幾位替柏公子好好診治,看看傷情是否無礙。”

經過幾輪診治,柏晏清有些疲乏了。困倦之意上湧,打了一個哈欠。百裏灏章見了,便吩咐人都下去,帳內就只留他二人。

柏晏清問:“陛下,敢問我昏睡過去多久了?”

百裏灏章端起碗,舀了一勺羊奶送到柏晏清的嘴邊。柏晏清不好推拒,只好乖乖地被他這樣一勺一勺地喂着。

百裏灏章道:“你已經昏睡了大半日了。……禦醫說需靜養,朕怕擾你清靜,只是偶爾探望。今晨,朕正想着你的傷時,剛好瞧見了一只玄狐,光澤上佳。等回到建安,朕就命人為你制狐裘。”

柏晏清唇色慘白,眼底卻盡是笑意:“謝過陛下。”

百裏灏章面露愧色:“柏公子,是朕沒護好你。朕已命人去追刺客了……朕……”

見百裏灏章自責,柏晏清笑着搖了搖頭:“陛下無需感到自責。若陛下為刺客所傷,必會使得朝中動蕩,人心惶惶,百姓惶恐。而我不過是無足輕重之人,若能護住陛下,既是應當,也是榮幸。”

1 柏晏清同百裏灏章講的與相馬相關的話出自西漢帛書《相馬經》。原句為“相頭馬頭欲得高峻如削成,又欲得方而重,宜少肉,如剝兔頭。”和“相眼馬眼欲得高,又欲得滿而澤,大而光,又欲得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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