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湧
王玄再一次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向了柏晏清的手腕。空氣中彌漫的龍涎香氣味讓王玄有些頭昏腦脹。
他再度擡起頭時,正好對上了百裏灏章淩厲的眼神,眼中的冷色令他不寒而栗。
百裏灏章道:“王玄,半個時辰已過。朕不知診脈竟會讓宮中禦醫如此為難。”
王玄承受不起天顏震怒,無力地垂下了頭,顫抖着道:“微臣實在無用。恕微臣直言,這脈象……委實奇怪。”
柏晏清斜睨了百裏灏章一眼,似是在責怪他吓唬人。柏晏清溫聲問道:“究竟是何脈象?王大人不必過分拘謹,但說無妨。”
王玄有幾分難以啓齒,斟酌片刻才道:“……這是……喜,喜脈。”言罷,他膝行向後挪,想跪得離百裏灏章遠一點。
這回輪到百裏灏章和柏晏清二人大眼瞪小眼了。
不久前,柏晏清發覺他在行房時會偶爾感到下腹疼痛,這讓他不由得覺得疑惑。往常房事一向是快活事,加之百裏灏章行房時雖說是霸道了些卻也甚是體貼,柏晏清也只有在最初處子破身時才感疼痛,更多的時候都是暢快淋漓。在百裏灏章的身下像是魚兒入水,鳥雀在天。
但今日柏晏清卻疼得緊咬下唇臉色慘白,百裏灏章見狀立刻從他身體裏退了出來。交合處并未出血,穴內也濕潤。若說是吃壞了肚子,這兩日二人同吃同寝,也不太可能是飲食上有差池。百裏灏章心一沉,當即把王玄找了過來。
自王玄進屋就看到百裏灏章眉頭緊鎖,可把他吓得夠嗆。
“喜脈?”百裏灏章的聲音微顫。
王玄自己也覺得荒唐離譜,為男子診出了喜脈,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小聲道:“是……胎兒約莫有兩個月大了……”王玄冷汗直冒,越說越覺得沒底氣。
“晏清?”百裏灏章大喜過望,猛地看向身旁一臉驚愕的柏晏清。
柏晏清被他這麽一喚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擡手在臉頰上使勁一擰,疼痛的感覺無比真實。當他正欲擰上第二回 時,就被百裏灏章捉住了手。
他望向百裏灏章,眼中盡是迷茫,臉上被擰的那處迅速通紅了起來。
百裏灏章疼惜地撫摸他的臉頰,激動道:“是真的……你腹中已經有了朕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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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輪到王玄幹瞪眼了。他摸不準是什麽情況,小心翼翼地擡眼偷瞟百裏灏章的臉色。
百裏灏章龍心大悅,忽地看向王玄問道:“有何需要格外留意的?王玄你快同朕講一講。”
王玄摸不着頭腦,只得僵硬地如實作答:“飲食需格外留意。宜食清淡,不宜食辛辣。果蔬蛋奶多食,人參桂圓不可食用。頭三個月胎象不穩,不宜同房。還有就是……龍涎香有行氣活血的功效,有孕者不宜多聞,可能會……引起小産。”
百裏灏章的臉驟然變色,道:“文齋,去把宮中各處的龍涎香都撤走!”
王玄見縫插針:“陛下,容微臣先為……先為柏公子開一副藥方安胎。”
百裏灏章忙道:“快去!”
難道男子真能受孕?王玄一面思索着一面腳底抹油迅速開溜,順便用餘光偷偷掃了一眼百裏灏章。映入腦海的第一想法便是,陛下摸着柏公子小腹傻樂的樣子還真是像個傻爹。
他快速晃了晃頭,企圖立即将這個大不敬的真實感想甩出腦海。
一切都安頓好後,柏晏清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他靠在百裏灏章的肩上撫摸着自己尚還平坦的小腹,若有所思。
百裏灏章難掩心頭的狂喜,手掌小心地覆上柏晏清放在小腹上的那只手,問道:“怎麽?幾位禦醫都看過了,還是不信?”
柏晏清仰起頭朝百裏灏章粲然一笑:“并非是不信。”
柏晏清看着雕花窗外滿樹金黃的深秋銀杏,緩緩道:“去年我來到建安,前路未蔔。不知自己會被如何處置,也不知自己的子民會被怎樣對待,心中不免忐忑。初遇陛下,第一面便覺得,真是好生俊俏的少年人,我……我很羨慕陛下,甚至于……還有些嫉妒。”他說着說着低下了頭,似乎是對自己曾有過的嫉妒心而感到慚愧。
百裏灏章攬過他的肩膀安靜地聽他講。
“現在想來,我其實……”柏晏清突然露出了一個羞澀的笑容,“在上元同陛下初次……那時候就是有些愛慕陛下的。只是那時我也并不十分知曉何為愛一人的感覺,更何況在那之前陛下的表達也太過坦蕩直白……讓我措手不及,來不及細想。”
百裏灏章驀然記起了那個醉酒的雪夜,白雪紅梅月下美人,讓他難以把持。一時滿腔熱血情難自禁,就……
百裏灏章有些尴尬,道:“對不住,朕當時……也不知是怎麽……”
柏晏清笑着仰起頭在百裏灏章唇上啄了一口,百裏灏章便輕輕扣住他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
柏晏清繼續道:“因為身有隐疾,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遇一知心人,與我攜手白頭。……直到我遇見了陛下。”
“宜州那夜,其實我……幾乎是徹夜未眠。我偷偷碰了碰陛下的鼻梁,摸了摸陛下的耳朵,心裏好歡喜。”
百裏灏章輕咳兩聲,道:“朕知道的。”
柏晏清奇道:“陛下知道?既然陛下當時醒着,又為何佯裝熟睡?”
百裏灏章笑得很得意:“朕偏想看看你這個總是心口不一的人還想做些什麽。”
柏晏清:“…………”
柏晏清懶得同他計較,繼續道:“自從同陛下互通心意後,往昔種種都如同昔年舊夢。而和陛下在一起的這幾個月,更像是……像是我即便是妄想也不敢想的美夢,是我平生度過的最開心的日子。從前我都不知,原來每日可以過得如此歡喜,像活在蜜罐裏。……我一直以為人來到世間這一遭,便大多是吃苦,總是煎熬。”
“我躺在陛下的身側,便時常會想,如若哪日夢醒了,陛下覺得後悔了,或許回過神來嫌我殘疾,嫌我無法為陛下誕下子嗣……那我也沒有什麽可感到悔恨的。能做這樣一場相知相愛的好夢,我此生無憾,餘生也可念着這美夢度日。”
百裏灏章正欲辯解幾句,柏晏清的手指卻覆上了他的嘴。
“我知陛下的心意。”
“我從未奢求過子嗣,但如今卻有了這個孩兒。……手足無措之餘,也感到這實在是太過美滿。”
“這個夢太過于完美無瑕,讓我不敢觸碰。”
“越深陷夢中,越無法自拔。我漸漸發覺,我好像……越來越不敢去想倘若哪日夢醒……”
秋風瑟瑟,一陣涼風刮過,銀杏葉撲簌而下,金黃色的扇形葉片仿若蝴蝶的翅膀,在空中振翅翻飛。
柏晏清忽然無奈地笑了笑,眉心微蹙道:“雖說我的身體與尋常人不同,但自小便認定自己是男子。沒想到卻能夠受孕,難道……”
百裏灏章打斷了他:“你是朕的晏清,本就不必理睬那些旁人的所謂尋常。你就是獨一無二。你就是不同尋常。”
柏晏清笑得甜蜜,道:“油嘴滑舌。”
百裏灏章在他額頭印上一吻,與他十指相扣,道:“晏清,你信朕。這不是夢。倘若你硬是不信,那便把這當做是可以做一生的夢。”
“晏清,搬來與朕同住,與朕相伴,可好?”百裏灏章輕聲問。
柏晏清靜靜倚在他的肩頭,淺淺一笑,如同桃花潭水面漾起的漣漪。他應允道:“好。”
崇豐五年六月,皇長子百裏博琰生。群臣朝賀,大赦天下。
崇豐五年十月,冊立皇長子百裏博琰為太子。
崇豐七年四月,大總管李福病逝。副總管文齋接任大總管一職。
崇豐九年八月,西北祁戎人屢犯盛國邊境。數次和談無果,遂出兵西北,以平邊境之亂。
崇豐十年七月。
柏晏清握着小太子稚嫩的小手教他習字。
小太子剛滿五歲,聰明伶俐勤勉刻苦,又生的一副好相貌,既繼承了百裏灏章的英氣,又繼承了柏晏清的俊秀,着實頗為讨喜。起初柏晏清懷有龍胎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衆人大惑不解,明明是男子,又怎能懷上龍胎?後來又有人說,陛下不愧是真龍天子,竟能讓男子受孕!此番說法或許得到了不少人的認可,但古板保守的丞相絕不是其中之一。他堅決認為此事荒謬,荒唐,簡直是不可理喻!頭幾年為着此事同百裏灏章争吵數次,無果,只得随他去了。大抵是小太子十分争氣,加之面容又肖似百裏灏章的緣故,丞相這才漸漸不再多言。他雖說對柏晏清頗有微詞,但也不至于撒氣到孩子身上。對于小太子,身為老臣他還是寄予厚望的。
小太子也從未辜負大人們的期望。雖然年紀不大,卻極為懂事。或許是隐約知曉了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清楚只有自己争氣才能讓父皇和爹爹少些煩憂,小太子小小年紀便極其約束自己。若是柏晏清讓他歇息片刻,他過後又會自己多學一會兒來彌補休息的時間。柏晏清瞧見這孩子剛練完字,喝水時連茶碗都端不穩當,實在是心揪着疼,便告訴小太子欲速則不達,莫要再如此苛求自己。
小太子雖然聽明白了,但還是一臉嚴肅奶聲奶氣地講着大人話:“西北戰事吃緊,兒臣要早日為父皇分憂。”
柏晏清摸着小太子的腦袋,心中滿是愛憐和不忍。
午時剛過,柏晏清看着小太子午睡了才去尋百裏灏章。
檀香爐上煙雲袅袅,定心安神的香氣彌漫一室。百裏灏章眉頭蹙起,正專心批閱着奏章,直到柏晏清走近才擡起頭來。在看到柏晏清的那刻,百裏灏章的眉心便即刻舒展開來,原本緊繃的表情也放松了。
百裏灏章拉他坐到自己腿上,問道:“琰兒睡下了?”
“睡下了。今日習字的時候還講,要早些為父皇分憂。”柏晏清說着,面露擔憂之色,“生在帝王家,小小年紀便像個小大人似的,想得這般多。真是叫人心疼。”
百裏灏章卻道:“琰兒像朕。朕打小也是這般懂事,你也來心疼心疼朕。”
“不正經。”柏晏清被他的幾句話逗樂了,“陛下頭疾可好些了?我為陛下揉一揉……”
趁他說話之時百裏灏章低頭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縱是相伴了這麽些年,柏晏清還是被他這種光天化日耍流氓的行徑給弄懵了,茫然怔愣了一瞬。百裏灏章計謀得逞眼裏嘴角都是笑意,又要再度吻上來,柏晏清卻眼疾手快地把他推開了。
“陛下!”柏晏清鄭重其事地問,“今日是否喝了安神藥?”
百裏灏章不知他是怎的就發現了自己并未喝藥這事,剎那間有種小孩子頑皮被抓的窘迫。不過百裏灏章畢竟當了這麽些年皇帝,臨場應變能力自然不在話下,哄起柏晏清來更是得心應手。
他扣住柏晏清的後腦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分開後舔了舔嘴唇,笑道:“你就是良藥。”
柏晏清臉一熱,卻還是不松口:“陛下定要喝藥才會好起來。”
百裏灏章見他如此堅決,若再敷衍,他怕是要不開心了,便端正态度認真道:“朕知道。但凡是你講的,朕哪有不聽的呢?”
柏晏清還當真仔仔細細地想了想,片刻後垂睫抿嘴笑得甜蜜,道:“陛下待我極好。”
百裏灏章道:“這是自然。”又同柏晏清唇舌纏綿了好一會兒才分開。
柏晏清微微喘息:“白日裏不該做這個的……”
“為何不該?要是我們能再有一個長得像你的小公主……”百裏灏章說着說着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停了下來。
柏晏清有點心慌,他有些不敢直視百裏灏章的眼睛。慌亂中的第一反應,便是伸手抱住百裏灏章的肩膀。
百裏灏章拍着他的背輕聲問:“晏清,這麽些年,我們……為何沒能再添一個孩子呢?”
良久,柏晏清才嘟哝道:“我又怎會知道。”
百裏灏章神色黯然。多年前偶然發現的一樁事讓他如鲠在喉,但他又如同從前多少回那樣,強行壓下了即将脫口而出的質問。
他從來不願強迫柏晏清做任何事。
百裏灏章感到頭又開始疼了,撕裂般的痛感讓他頭暈目眩,視物困難。他故作鎮定,道:“晏清,朕想聽你彈筝。”
柏晏清坐定撫弦,勾弦撥彈間,江南山水煙雨蒙蒙的畫卷仿佛就在眼前徐徐鋪開。青磚黛瓦石板橋,雨打屋瓦溪水潺潺。柏晏清此刻仿佛并不是身處于這四方皇宮,而是坐在廣闊浩瀚的天地間。琴音破開參天竹林激起露水飛濺,又拂過深谷幽蘭引得清香萦繞,讓人不由得想随音入畫。
正在此時,忽地聽到一聲低呼和瓷器碰撞的的響聲。琴音戛然而止,百裏灏章的思緒也驟然被打斷,極其不悅地睜開眼。
奉茶的宮女跪在地上低垂着頭,手在顫抖。
百裏灏章按了按額頭,眯起眼道:“別跪了,把茶端過來吧。”
宮女不敢擡頭,快步上前把茶奉了上去。
柏晏清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宮女好像總在用餘光打量着自己。柏晏清略一思索,并不覺得自己認得她。正欲把筝收起時,他聽到百裏灏章問:“你在這兒奉茶有幾個月了?怎還是這般不穩重?”
宮女怯懦地回道:“回禀陛下,奴婢……奴婢在禦前奉茶,有,有大約三個多月了……”
柏晏清動作陡然一滞。
他記得百裏灏章初次同他講起頭疼,恰是三個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