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天剛泛起魚肚白,禦林軍縱馬飛馳的聲音就已經傳遍了建安的街頭巷尾。
駐守城門的侍衛說,約醜時時分,大總管帶着一個人出了城。那人穿着鬥篷,看不清面部。雖有疑問,但大總管說是替陛下辦事,他們也就沒有阻攔。
百裏灏章問:“你确定只有大總管一人帶着那穿鬥篷的人嗎?那穿鬥篷的人可有被挾持的跡象?”
幾個侍衛互相看了看,都搖了搖頭,最後肯定地答道:“微臣确信,只有大總管一人帶着穿鬥篷的人,無被挾持的跡象。”
無被挾持的跡象。百裏灏章心中默念起這句,大惑不解。
淩晨時,他發現信紙遇火烤開裂,像是拼湊而成。細細觀察之下才發覺,馬到成功的馬字有異。那一筆豎折折鈎,是黎國的寫法,但盛國的寫法是豎折折,并沒有那一鈎。誠然,柏晏清初到建安的那兩年依然會寫成豎折折鈎,但這幾年一直是寫成豎折折的。信紙上那一鈎雖然輕而淺,也被血污遮擋,看不十分分明,但确實有那一鈎。
那就表明,這是柏晏清從前的字。
所謂的通信,是拿柏晏清從前的字拼湊而成的。
許多事就是這樣,乍看之下天衣無縫,但一旦破了一個口子,原本天衣無縫的事情就像是變成了一個破敗的草棚屋,四處漏風。
要塞的地圖和圖紙确實無需标注太多,但刻意避諱書寫,一處也不标注是否也太不尋常了些?
可若是遭人陷害,那為何幾次三番詢問柏晏清,他都不發一言沉默不語呢?更何況他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之人,若是只有文齋一人,以柏晏清的聰慧和能力,是可以擺脫的。無被挾持的跡象,沒有掙紮反抗,順從地跟着文齋走了,又是怎麽回事?
柏晏清明明知道他只要拒不承認,就必定會被保下,但他又為何一字不答,愈發顯得心虛可疑?
“陛下,陛下!”一個小宦官氣喘籲籲地跑進大殿,“奴才有要事禀報!”
百裏灏章的思緒被打斷,他擡眼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的宦官,他手中高舉一疊布料,那上面猩紅的血痕把百裏灏章的眼睛刺得生疼。
他走上前去展開那疊布料,布料在空中舒展抖開時發出了近乎是撕裂的聲音,像是用利刃在空中劃開了一道突兀的裂口。
這是以手指為筆,以血液作墨書寫而成的血書。只有短短一句,卻壓抑在心頭讓喘息都變得無比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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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當複來歸。
血跡并沒有在歸字落筆後停滞,幾滴血滴點在落字後,像是書寫者想要下筆,卻又躊躇着不忍落筆寫下後半句。
百裏灏章知道這後半句是什麽。
“這,這是在清理公子的牢房時發現的,是,是最下面,墊在最下面一層的單子……”小宦官見皇帝表情陰沉得駭人,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告訴禦林軍,都回來,不必再追了。”恍然大悟後便是心如刀絞。柏晏清在地牢的種種,不是不得已的讨好,而是臨別前的縱容。
柏晏清恰是因為知道百裏灏章會保他,才故意緘默不語攬下這一派胡言的栽贓的。
你怎麽這麽傻呀……
“朕,親自去接他回來。”
未免太順利了。
文齋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吃茶的柏晏清,心裏默默地想。
柏晏清并沒有任何試圖逃跑或者傳遞消息的舉動,反而相當配合,甚至還商議起哪條路官兵少好走。那晚他只不過是去試探柏晏清的意思,沒料到柏晏清卻道:“地牢暗無天日,我也整日無所事事,叫人甚是不喜。文齋,今日便帶我去同魏從遠彙合罷。”
見文齋有所遲疑,柏晏清嘴角的笑意清淺:“你沒有備好人手,怕我會逃?魏将軍想必也同你講過,若我抗拒,那也無需勉強我。倘若在戰士面前把我五花大綁,不僅對行軍無益,還有害。你大可放心,我現如今又還能有什麽挂念呢?高興了就賞賜,不高興了把我關在這裏,一關就是十天半月。事到如今,如果我能自己掌權,又何苦去看人臉色呢?”
就這樣,兩人踏上了旅途。
這一路雖說是謹慎小心,繞路走山野鄉村偏遠小道,但沒有遇上什麽追兵險情也未免是運氣太好了。
像是看破了他的心事,柏晏清道:“文齋,你是不是謹慎過了頭?”
文齋回道:“還是小心為妙。”
柏晏清微微一笑,問道:“文齋,剛入宮時你不過才十歲左右的年紀,那麽小的年紀就去宮中做暗樁,周身皆是需防備之人,甘願嗎?”
文齋道:“将軍救過我的命,為救命恩人盡一點綿薄之力,也是理所應當。”
柏晏清颔首道:“知恩圖報,很好。”
文齋本以為他是在諷刺自己,但柏晏清臉上并無譏諷的神色,與此正相反,他倒像是個世外高人閑雲野鶴,無拘無束無牽無挂似的,生生把山野小酒家的粗茶喝成了碧螺春金駿眉,風流儒雅得不像個逃亡之人。
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細雨潤物無聲,門邊的牽牛花都生機勃勃地仰起了頭。
柏晏清忽然笑了起來,眼睛彎起了柔和好看的弧度。
“前面就是宜州了?”雖說是疑問,但倒更像是自言自語。
那時也是雨季……
柏晏清微微低下頭,輕啜一口茶。
幾日後到達稻城時,魏從遠親自在城門口迎接,俨然一副舊友多年不見,久別重逢的樣子。
柏晏清回了一禮:“魏将軍,別來無恙。”
到了夜裏,魏從遠設下宴席為柏晏清接風。
才喝了兩杯,魏從遠就突然像兒時與柏晏清辯論處于劣勢時那樣,一拍腦袋,道:“瞧我這記性,王爺不喝酒的。”
柏晏清道:“不礙事,小酌幾杯而已。将軍前些年新婚,未能祝賀。今日就只當我是喝了将軍的喜酒罷。”
魏從遠不答,只是苦笑,朝外面吩咐道:“給王爺上一壺雨前龍井。”
“我記得王爺剛滿十五時就外出游歷了,”魏從遠說着,為自己倒了一碗酒,“那時王爺每個月都會寄信給我,信裏講了許多所見所聞,真叫我羨慕,只想放下身上的擔子,和王爺一起去出去看看。”
“将軍說笑了。那時我知我在宮中讨人嫌,也不想再礙眼,便想走出宮門。将軍又何來羨慕之說呢?”時隔多年,那些被輕視被忽略的過往,也終于能在談笑間輕松道出了。
“王爺也是從那次游歷歸來後就開始熱心政事了,”魏從遠道,“這麽多年一直沒有問,是那次游歷才讓王爺改變了許多的?”
柏晏清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回答道:“是。不滿于當時百姓的生活狀況,不滿于官官相護貪贓枉法,迫切想要利用自己皇子的身份去改變。幾次提議奏效,卻天真得不知收斂鋒芒。結果你也看到了,皇兄掌權後忌憚我,我成了王爺但權力被架空。就算是如此也依然不懂得自保,直言進谏反被幽禁,我也是自不量力。”
魏從遠道:“王爺不必妄自菲薄。我也甚是後悔,若我當時助王爺一臂之力,現在或許就不會是這個局面。”
這時,門外響起了兩聲敲門聲,然後文齋走了進來,替柏晏清添茶。
魏從遠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打斷了文齋:“停下。”
他轉頭對柏晏清道:“真要給王爺賠不是了。這才記起王爺偏愛喝紅茶。”
柏晏清笑道:“我并非挑剔嬌氣之人,上好的西湖龍井有什麽喝不得的。不必換了。”
魏從遠端起面前的一碗酒,再放下時已是空碗。魏從遠道:“給王爺賠罪了。”
魏從遠正欲再倒一碗酒,卻被文齋制止了。
魏從遠道:“不礙事。你放手。”說着,便十分強硬地為自己又倒了一碗。
柏晏清略感詫異,從前文齋從未插手過任何決定,或是違背過任何命令。
“王爺,”魏從遠端起酒碗,“我敬你。”
“将軍客氣了。”
他們終于能坐在一起平靜地敘舊,幾乎就像是,又重回了沒有嫌隙和芥蒂的兒時那樣。
幾乎。
魏從遠放下酒碗,道:“王爺的日常起居總是需要人照料的,我給王爺安排了兩個小厮,”
柏晏清知道這兩個小厮,與其說是來幫自己做事的,不如說是替魏從遠來看住自己的。但他淺淺一笑,沒有打破虛假的重逢場面。
“有勞将軍費心了。”
于是這幾天柏晏清身後就多了兩個跟班,鄭小六和鄭小七。
“怎麽?”柏晏清擱下手中的筆,“連我寫字也要站在一旁嗎?”
柏晏清笑得和善,反倒讓鄭小六和鄭小七不好意思起來。
鄭小六道:“我們……我們可以為王爺磨墨!”
他用手肘撞了幾下鄭小七,鄭小七立刻上前要磨起墨來。
柏晏清笑着攔下了,道:“多謝兩位小兄弟的好意,已經夠用了,無需再磨。”
鄭小六道:“王爺,我們現在多磨一些,您可以明日再用。”
柏晏清道:“墨汁需新磨。放置時間過長,則又失光澤,又易褪色。”
鄭小六撓了撓後腦勺,道:“這……這個這麽講究啊?不是,我不是說王爺太講究的意思,我是說我們不懂這些……”
柏晏清起身道:“不礙事的。若是想磨墨你們明日再磨就好。”
鄭小六見柏晏清往外走,又緊張地問了起來:“王爺這是要去哪兒?”
柏晏清不留痕跡地斜了一眼練兵場,道:“昨日來的時候,聽說灰翅膀的母雞有幾日沒有下蛋了,我去看看那母雞今日下蛋沒有。”
幾日相處下來,鄭小六覺得王爺有點……有點不同尋常。多少年前他還小的時候,只聽說過楚湘王是個大善人,在民間是人人稱道的賢王,只可惜時運不濟。在鄭小六心中,但凡帶了個“王”字頭銜的人都會是那樣一副威嚴的大胡子相貌,一臉的深不可測。如果是楚湘王這樣的賢王,可能就會是個慈眉善目的大胡子。可眼前這個男人長相清俊儒雅,雖自有一番不容侵犯的氣質,但卻更像個書生公子。畢竟有哪個王爺會耐着性子教下人如何磨墨,還坐在臺階上親手給野貓縫墊子呢?
“小六兄弟,我的臉上可有什麽東西?”柏晏清沒有擡眼,穿針引線縫得飛快。一旁黃白相間的小野貓還親昵地蹭着他的腿。
“不是,我就是覺得……”鄭小六一時語塞,想了想才道,“沒想到王爺做針線活會這麽熟練。”
柏晏清聞言卻笑了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麽很高興的事:“家有幼子,需要縫補的東西也多。與其勞煩旁人,不如自己動手。”
鄭小六剛想誇贊一句“王爺真賢惠”,又覺得用這個詞形容男人像是有些冒犯,支支吾吾了好半天,什麽也沒說出來。
柏晏清道:“這麽些天也忘記問,小六兄弟和小七兄弟,家住何方呢?”
鄭小六突然笑得一口白牙一臉陽光燦爛:“我們倆家在甘霖,那是個小地方,也窮,但是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
柏晏清放下手中的墊子,小野貓伸着一只爪子在墊子上撓呀撓,還“喵喵”地叫。
柏晏清正色道:“我知道甘霖的。許多年前,我曾泛舟秀河之上,甘霖确實美極。不過現在甘霖也富庶起來了。”
鄭小六道:“那真好。我們小時候真挺窮的,我弟弟,鄭小七,四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都沒錢醫,這不就落了這個毛病,啞了,說不出話來了。”
鄭小七點了點頭。
柏晏清無比篤定地回道:“現在你們回家,那裏定不是當初那般。”
鄭小六猶豫了一會兒,自知身為下人不該多問,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王爺,這次打贏了的話,就能回家看看了嗎?我們家裏還有娘和小妹,也不曉得現在去哪裏了,過得好不好……”
柏晏清道:“她們一定過得很好。”
鄭小六估計柏晏清這樣說八成是來寬慰他的,但他的話語中,總有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令人感到安心的力量。那種感覺就像是……就像是看到了靜谧的湖泊。鄭小六想起了娘和小妹笑起來的模樣,不覺傻樂了起來。
柏晏清又低下頭做起手中的針線活,小野貓蜷成了一個小毛團湊在他腿邊曬着太陽,尾巴一搖一晃。
該是時候了。
柏晏清醒得很早。
五更天,濃稠的墨黑未褪,遠處天際一線白光朦朦胧胧。不遠處隐隐傳來雞鳴犬吠。
柏晏清穿戴完畢,如往常一樣去練兵場看了看,與往來的士兵招呼問候。
“王爺!”鄭小六興沖沖地跑了過來,“您今兒起得真早。今天粥加多了水煮得稀了,都要成米湯了!我讓廚房那個老張再給您煮一碗,小七在那裏看着呢,等好了就給您端過來!”
柏晏清邊走邊問:“那小六兄弟吃什麽呢?”
“我?”鄭小六撓了撓腦袋,“就喝米湯呗!”
柏晏清淡淡道:“你能喝得,我為何喝不得?去喊小七兄弟回來罷。不必為我重新煮,費火。”
鄭小六急了,連忙道:“您是主子,怎麽能讓您喝做壞了的東西……您,您這是往哪裏走啊?”
鄭小六環顧四周,平常這時候不是要去瞧瞧那灰翅膀的母雞下不下蛋嗎?
柏晏清回過頭,朝他輕輕笑了一下:“我想去城樓上看看日出,你去把小七兄弟喊回來罷。”
鄭小六想起将軍之前命令的,“寸步不離”,便覺得左右為難,挪了幾步又挪了回來。
柏晏清見他猶豫,嘴角的笑意更深:“我既不會去查不該我過問的事,也不會傳遞消息寄什麽密信。你看這城樓上面,什麽人也沒有,都在下面集合等待着稍後魏将軍的訓話。我又能做什麽呢?你只管去尋小七兄弟回來就是。”
鄭小六的嘴張張合合,他只是有種預感,好像有什麽不得了的事将會發生。眼前這個人站在暗處,柔和的眉眼就像是夜色中的河流,可其中閃動着的堅毅和果斷卻令人心驚。
“我……”鄭小六躊躇片刻,“我去叫小七回來。王爺,上面風大,您當心着點兒,別着涼。”
濃墨似的黑漸漸淡去,灰藍天穹的盡頭隐約有金色的亮光。
“我們的家園是被誰肆意踐踏的?!”
“盛國人!”
“我們是因誰家破人亡的?!”
“盛國人!!”
“我們為什麽要上戰場?!!”
“殺光盛國人!!!”
魏從遠做了一個手勢,激昂的叫喊聲稍稍停息,不少人還依然臉紅脖子粗,憤憤難平。
“衆将士在外漂泊,有家不能歸,這都是拜盛國所賜,”魏從遠高聲喝道,“這回,我們要殺回去,奪回他們從我們手中搶走的,拿回屬于我們應得的!衆将士可有此決心?”
下面的人摩拳擦掌,齊齊大聲回道:“有!!!”
魏從遠颔首,滿意地道:“好!不愧是我大黎的好男兒!”
魏從遠繼續道:“我剛剛得知,百裏灏章這回竟然要“禦駕親征”啊!”
人群中突然有人發出了尖利的冷笑,十分輕蔑地道:“百裏灏章?他能上得去馬嗎?還給多叫幾個奴才,擡他上馬啊!大家說是不是?”
話音剛落,下面立刻像是炸開了鍋,嘲弄的笑聲此起彼伏。
忽然又有一人的聲音傳出:“還給備幾個奴才擡他下馬!”
士兵們都已經是笑得前仰後合。
魏從遠讓将士們再次安靜了下來。
魏從遠昂起頭問道:“大戰在即,諸位有沒有信心,斬下百裏灏章的項上人頭?!”
“有!!!”
這時,魏從遠忽然留意到下面許多人都紛紛仰起頭往上看。他也順着他們的目光仰起了頭。
柏晏清站在城樓上。他迎風而立,像一只靜候時機乘風飛去的鶴。
魏從遠心中一動,道:“我們的王爺,在盛國為質許多年,受盡苛待和侮辱!我們要替王爺,讨回公道!”
将士們義憤填膺:“為王爺讨回公道!”
“為王爺讨回公道!”
“為王爺讨回公道!”
“諸位稍安勿躁,”柏晏清幹淨清冽的聲音倏然響起,“正如方才将軍所言,我們想要回到我們熱愛的土地……”
“我們,要為我們的所愛之人而戰!”
下面的人都被這幾句擲地有聲的話鎮住,人人都仰起頭望向城樓上的柏晏清。
“或許有許多将士家住宜州。我與現任宜州刺史徐子卿是摯友,常有書信往來。這些年來,那裏的人們安居樂業,夜不閉戶。河道有專人修繕,水患有專人治理,百姓們再不受災。除了宜州,還有許多地方,你們的家鄉,都富庶了起來!人壽年豐,飽食暖衣!”
魏從遠驟然感到涼意從脊背升起,他定睛一看,才發覺那兩個安在柏晏清身邊的小厮居然都不在他身邊。魏從遠心道不好,命人去把柏晏清帶下來。
柏晏清的音調陡然升高,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像是要震裂肺腑那般喊道:“你們的至親摯愛,都過得很好!”
人群頓時一片嘩然。
他的嗓音因嘶吼而變得沙啞:“我們無需帶着戰火和殺戮回去!我們可以放下手中的利刃武器,堂堂正正地回家,與家人團聚!”
“我,楚湘王,向各位承諾!”
旭日東升,耀眼的金紅朝霞從遠處燒了過來。風灌滿了柏晏清的衣袖,讓他以一種,像是振翅欲飛的姿态立在高牆之上。
想讓鶴飛不起來……
只要把他囚在籠中,再拔去他潔白無瑕的羽翼。
他就不能飛了。
魏從遠怒火中燒:“你究竟為何要背叛我?你告訴我,我是有哪點虧了你?!”
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柏晏清冷冷地道:“我幾時說過要與你同盟,又談何背叛呢?”
“你!”
只要把手放在他纖細的脖頸上,手指收緊死死掐住,等他從奮力掙紮到軟綿綿的沒了聲息……那時他就再也說不出令人生厭的話了,也永遠都不會脫離自己的控制了。
柏晏清毫無懼色地直視着魏從遠赤紅的眼。
“如果我沒有猜錯,下毒前你們定會估算用量。李福,前任大總管,便是口鼻出血而亡。當時大家只當他是上了年紀,又被家裏那些不成器好賭的親戚們氣得急火攻心,這才怒極被活活氣死。現在想來,那并非偶然。為了讓文齋盡快站穩腳跟,也為了試毒,在你眼中除掉李福才是上策。”
“小婵姑娘,我雖算不上了解,但初見她時,她在我眼裏不過是一個太過思念家人的小姑娘。若不是受人蠱惑,又怎會去害人?仇恨生根發芽成了執念,把她一步一步被逼上絕路。到最後她還固執地相信,我是被百裏灏章所迷惑,只要我二人恩斷義絕,我就能複仇複國了。……這當真是她的心願嗎?”
“還有文齋,不滿十歲就淨身入宮做了暗樁,為了你幹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你自己可有數過?”
“老者,女子,孩子,”柏晏清一詞一頓,憤怒讓他的聲音顫抖,“他們本應是作為男人理應保護的人,卻都被你拿去利用了個幹幹淨淨,就憑這,我又怎能與你為伍?”
魏從遠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竟不知柏晏清可以如此咄咄逼人。魏從遠大怒:“好,好,好啊!你真是會說,你柏晏清真是頂天立地的正人君子。那百裏灏章呢?他又能好到哪裏去?你為他大放厥詞,你說他賢明仁厚,那他還不是把你關進牢裏去了?你自己仔細想想,他又待你如何?”
“這麽多年,你還是自負武斷,剛愎自用。”柏晏清搖了搖頭,憐憫地看向他,“你錯了。不是他把我關進去的,分明是我自己走進牢裏去的。”
“怎麽可能……?柏晏清,你別嘴硬了!”
魏從遠的吼聲剛剛落下,就聽到了柏晏清的聲音。分明清清冷冷如山泉溪流,卻有宛如春風的暖意夾在其中。
“他愛我。”
魏從遠像在看什麽怪物異獸一樣,不可思議地看向他。魏從遠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柏晏清方才字字清晰,神态堅定從容……
柏晏清道:“我确信,只要我輕巧地說一句,“我沒做”,縱使我罪證如山,他便是與衆人鬧翻也要力排衆議保我平安護我無虞。可當時重臣在側,我又怎能讓他在用人之際失信于人?讓他在國家危急存亡的關頭腹背受敵無人可用?我絕不做他的絆腳石。”
“既然此事因我而起,那我便不會龜縮在後。一步步,依着你的計劃來行這一步險棋。”
“更何況我的子民還在你手中被你當做棋子利用,我又怎能安心?我若是不來,不就是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你推入火坑?以複國為名,抛頭顱掃熱血,最後抱着“我保家衛國了”的虛假安慰戰死沙場,那又有何意義呢!”
魏從遠不遺餘力地諷刺:“柏晏清!你別在那裏大義凜然了!誰不知道你被百裏灏章當女人玩弄了那麽多年,”
柏晏清泰然自若,不為所動:“你似乎覺得房事是我的痛處,所以自始至終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我提“雌伏”,“當女人”,想以此刺痛我。可我想告訴你,在床上的位置,并不能判定你是否是一個真男兒……”
“但你做的事可以。”
魏從遠一記重拳擦着柏晏清的臉頰擊打在牆壁上。
“你真下賤!”魏從遠的手鉗住柏晏清的下巴,“給你站起來當男人的機會你不做,非要在別人身下茍且做婊子!”
看着近在咫尺的柏晏清那一副不卑不亢無所畏懼的模樣,魏從遠恨得牙癢,巴不得把這張面孔撕碎。突然,魏從遠臉上的暴怒之色漸漸斂了起來,嘲諷之意愈加濃烈。
“這麽多年,我竟是不知……你一個王爺,竟是個喜歡做婊子的?”
話音剛落的瞬間,柏晏清就感到嘴唇被殘暴地啃咬,而後口中又被強硬地塞入了什麽濕熱柔軟的東西,發瘋了似的亂攪亂搗。在意識到魏從遠在做什麽的瞬間,柏晏清只覺得簡直是荒唐可笑。
柏晏清發狠地咬了下去,魏從遠痛呼一聲猛地推開了柏晏清。柏晏清向後倒去,後腦“砰”地一聲撞在了牆壁上。
腦袋“嗡嗡”作響,疼,痛得像是感覺不到其他。血液的甜腥仍充斥在口中,明明都這麽狼狽了,柏晏清竟然感到暢快。不必再委屈,不必再隐忍,把壓抑于心許久的話全部都講了出來,痛快!
眩暈的感覺逐漸平息,柏晏清緩緩仰起了頭,鮮血讓他的嘴唇顯得格外豔麗,他眼中的倔強與堅毅愈發生動,閃閃發亮。
“魏将軍,你不必在這種事上多費功夫。你不行的。只是聽到百裏灏章的呼吸聲,就足以讓我發情。”柏晏清扯着嘴角笑了起來,“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再繼續這樣耗下去……在有那麽多爛攤子還要收拾的情況下。”
魏從遠橫眉怒目,像是要把柏晏清生吞活剝了。忽然,他冷笑一聲:“柏晏清,你等着。我定不會虧待你這一出“卧薪嘗膽”啊!”
他大步走出了門,把門摔得幾乎要震裂。他的強壓怒意的發號施令隔着門傳了進來。
“王爺被百裏灏章常年虐待,因而失了心智,經常胡言亂語不知所雲!從今日起,王爺需在房中靜養,誰也不許打擾!”
文齋為魏從遠又添了一杯茶水,正要走的時候被魏從遠叫住了。
魏從遠問他:“文齋,你覺得委屈嗎?”
若是在平日,文齋恐怕只會簡單答上一句,不委屈。可在這三個字即将脫口而出的瞬間,文齋卻想起了早上的事,揪心的疼便無聲無息地在胸口蔓延開來。那時他站在門口,雖只看到了魏從遠的背影,卻也曉得他們在做什麽。就算與濃情蜜意無關……
那也是一個吻。
文齋向來擅于克制自己的情緒,可今日這情緒卻不知怎麽就像潮水一般,收也收不住。文齋答道:“自我兒時饑餓将死之時,被将軍喂粥救起開始,我的生死便任憑将軍做主。”
魏從遠聞言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狠戾之色收了收。魏從遠道:“你去安歇罷。”
文齋張口欲言,最終只是不甘地咬了咬下唇。
“陛下,就在此安營紮寨歇息一晚罷。陛下要當心龍體啊。”廖遠低聲道。
百裏灏章目不斜視,只道:“朕不累,繼續前行。”
廖遠道:“陛下!臣鬥膽懇求陛下三思啊,如此勞累連續行軍數日,縱是鐵打的兵也撐不住啊,馬也要吃食喂水的。”
百裏灏章當然知道欲速則不達。他略一遲疑,擡起手喊停。
他在隊伍前列,看着身後夜色中這支盛國最精銳的部隊,金色的铠甲映着銀白的月光,熠熠生輝。百裏灏章高聲道:“衆将士,辛苦了!”
衆人齊齊答道:“不苦!”
百裏灏章在馬上審視着他的軍隊,铿锵有力的聲音響徹夜空:“諸位為何參軍?為了捍衛疆土,為了保家衛國!大戰在即,正是各位實現心中理想之時!朕不必多言,諸位心中自然有數。今日就在此歇息,明日寅時出發!”
百裏灏章的手摸向胸口,拿出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布料來。迎着月色和剛燃起的篝火,上面幹涸凝固的血字漸漸清晰。百裏灏章的手摩挲着布面,手指輕柔地觸碰着上面的一筆一劃。
柏晏清躺在榻上,室內漆黑一片。魏從遠自走後就再沒來過。他一向固執得近乎偏執,又獨斷專行。猝不及防被自己打亂,軍心不穩又是大戰在即,估計是很傷腦筋。
不曉得琰兒好不好,灏章在行軍路上恐怕會很辛苦。柏晏清想着想着,才突然想起自己都自身難保,還居然操心起了他們。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知不覺就混混沌沌進入了睡眠。
再睜眼的時候,柏晏清發覺屋內竟緩緩流淌着月光,月色如水波蕩漾。心心念念的人就躺在自己的身邊。他知道這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就算是夢,也讓柏晏清瞬間鼻頭一酸。
“灏章。”
百裏灏章眉心微微蹙起,似乎不太認同的樣子。手上卻一如往常,為柏晏清理起了頭發。
“你怎的行事如此草率?你大可把你的顧慮同我講,我們再想一個周密的法子,你我本為一體,你到底懂不懂這個理?”
柏晏清輕輕在他手心蹭了蹭,看向百裏灏章的眼神柔軟又充盈着眷戀:“我懂的,但我不能一直躲在你背後被你保護。我雖然身體有些不同,但也是……也是個熱血男兒啊!那時事發突然,退無可退只能迎難而上,我別無可選。情急之下便想出此計,順應魏從遠的計劃再伺機而動。我知道你定不許我只身犯險,所以才瞞了你,害你為我提心吊膽的,真對不住。”
百裏灏章聽到他道歉,眉心愈發擰了起來:“那又如何?沒做過就是沒做過,誰還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不成?縱是鐵證如山,你若是沒做,坦白講沒做便是,自然有方法查明。你自己把責任全都攬了下來,破釜沉舟是逞什麽英雄!做什麽事前先想着保全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曉不曉得?”
柏晏清不自覺往他懷中湊了湊,輕聲道:“許多年前,或許我心底也是抱着這樣僥幸的想法,想着只要我還活着,那一切就還有機會。我可以補救,都會好的。這樣子的自欺欺人,讓我眼睜睜地看着戰争發生,然後屍橫遍野血流如注。我不想那時的事再次重演了。”
百裏灏章變得有些急躁:“你怎知我們就不會勝?等到勝利之時,你再安撫……”
“來不及了,”柏晏清輕輕搖頭,“我不能等到血流成河之後,再不痛不癢輕飄飄地說,“諸位本不必戰”,這不是等同于告訴大家,你們的血白流了嗎?”
“我作為他們的王爺,需要告訴他們真相,也有義務保全他們。讓我最後一次以楚湘王的名義,行我力所能及之事。”
柏晏清歉疚地垂下眼,道:“沒把你和琰兒放在首位,真是……”
百裏灏章的手覆上了他的嘴:“你我之間,不必說如此生分的話。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平安,你懂不懂?”
柏晏清笑了起來。他有幾分羞臊地悄聲道:“灏章,我……我有一點想你。其實是很想你。”
百裏灏章靜靜地看着他,眸中滿是寵溺與不舍。百裏灏章長嘆一聲,吻着他的額角道:“何當共剪西窗燭。”
柏晏清醒來時,後腦還隐隐作痛。他看了一眼身側,果不其然是空的。
那是夢,太美好又太真實,讓他信以為真。
門外上了好幾層鎖,有人進來是一定會驚動自己的。況且滿打滿算,軍隊最快也要明日才會到……
黃昏時分,柏晏清聽到門外有許多雜亂無章的響動。烏泱泱人群的奔跑聲,吆喝聲。混沌無序,如同在油鍋裏點了一滴水。
正疑惑之時,門外忽然傳來鎖鏈響動的聲音,又有人聲小聲抱怨:“我說你怎麽這麽笨吶,快點快點,別弄出那麽大響!”
一會兒這個聲音又響了起來:“算了算了,我來我來!”
“哐啷”一聲,門被打開了。剎那間,萬丈霞光燦爛無比,刺眼的光讓柏晏清微微眯起了眼。鄭小六和鄭小七就站在門外。
鄭小六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才壓低聲音道:“王爺,我們來接您出來了!”
“多謝二位小兄弟,”柏晏清連忙道謝,“你們是從哪裏得來的鑰匙?”
“盛國軍隊要來了,現在外面都亂成一片了,我們趁亂偷的,”鄭小六擺了擺手,“王爺快走吧!”
柏晏清心裏一驚,怎會如此之快。調配糧草整頓軍隊,怎麽也要花上好幾日才對。柏晏清道:“不好意思,連累你們了。”
“沒事沒事,柴房幹活兒也挺好的,累點苦點不過我們倆也吃得了苦……”鄭小六問,“王爺您這是要去哪兒?”
柏晏清迎着光芒仰起頭:“我要去城樓上看看。”
“王爺,”鄭小六跟在他身後,雖猶豫眼中卻滿含期冀地問,“以後……我們真的能過上好日子嗎?”
柏晏清回首望向兄弟倆,眼中閃着光。他堅定地回道:“能。”
柏晏清拾級而上,每上一步,就感到身體仿佛更輕盈了一分,眼前的光也越來越明亮熾熱。踏上城樓的剎那,光芒大盛奪目得耀眼。長風獵獵,旌旗飄揚。天穹之上,殘陽如血,猶如有烈火在熊熊燃燒。
長河落日,號角聲與擊鼓聲齊鳴。金甲黑馬踏平丘壑,從遠處以破竹之勢,山呼海嘯疾馳而來,飛土揚塵黃沙漫天。
是灏章!
柏晏清胸口的律動比戰鼓更激昂。
真的是灏章!
“王爺!”鄭小六急切的呼喊驟然突兀地響起。
柏晏清聽到呼喊,側身一躲,眼看一支閃着寒光的銳利箭矢蹭着臉頰飛過。柏晏清一轉身回首,就看到文齋拿着弓,大口大口地喘息。
臉上的擦傷處奇癢無比,柏晏清擡起手想用衣袖去擦一擦,結果卻擦出了一手的血,怎麽抹也抹不幹淨。
周圍嘈雜了起來,士兵們紛紛圍了過來,慌張地問東問西,有說要去給王爺拿藥的,有說要先拿水洗淨傷處的。
文齋的眼中布滿血絲,喝道:“将軍多年的苦心經營被你毀了!我成了無根之人,這一輩子也完了!你別想全身而退!”
柏晏清倏然感到頭暈目眩,眼前的景象也重重疊疊模糊了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王爺像是中了毒!”
“那,那箭上,是不是淬了毒?”
衆人猛然向後看去,卻只見地上丢着一張弓,猶在震顫。
文齋跌跌撞撞地跑下樓,他不知道那支箭上居然淬了毒。在他遠遠地看到柏晏清走上城樓的背影時,心中翻攪的恨與怨便不受控制。
憑什麽?
你是天之驕子,在陽光下亮堂地過日子,連老天都站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