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跟誰說話呢?”老媽來到門前,往外張望着問。

段從往她肩上一搭,攬着老媽回去:“沒誰,抽了根煙。”

院門“吱扭”掩上,言樹苗掏出段從塞給他的壓歲錢,伸直胳膊遞向言驚蟄:“爸爸。”

言驚蟄還在愣神,眼皮微微往下一顫,言樹苗撲扇着眼睛,認真朝他解釋:“我沒要,叔叔非要給我的。”

言驚蟄動動喉結,嗓子緊得發不出聲,沉默着撈起言樹苗的小手,領他回家。

家門口的雪人不知道被哪個路人踢了一腳,肚子印上一塊黑鞋印。

言樹苗遠遠看見就撲過去,伸着手去抹,言驚蟄幫他重新堆好,插上那兩支小胳膊。見他棉鞋的鞋邊有點兒濕了,就掇着小孩兒的胳膊帶他進屋。

言瘸子正在堂屋看電視,披着棉襖,不修邊幅地歪靠在老藤椅裏,瘸腿搭在茶幾上,挨着盛瓜子的果盤。

聽見門響,他扭頭瞥了一眼,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陰沉沉的。

“爺爺。”言樹苗怕他,小聲打個招呼就往卧室鑽。

言驚蟄給言樹苗換好鞋,出來看看滿地的瓜子皮,撈起牆角的掃帚去掃。

他已經盡量放小動作,腰也彎得很低,繞開了電視機前面的區域,但是沒掃兩下,小腿上就挨了挺重的一腳。

“不早不晚的劃拉什麽?擋電視了看不見嗎?”言瘸子罵他。

言瘸子不是天生的瘸子,年輕時出事故斷了左腿,從此對所有雙腿健全的人都充滿敵意。

但他不敢跟外人耍橫,只沖着家裏人。所以言驚蟄從小到大挨他的打,幾乎都是挨在腿上。

言驚蟄沒說話,加快動作将地掃幹淨,拎着簸箕轉身出去倒,言瘸子朝地上“嘩啦”又撒一把。

手機在兜裏響起來,看眼來電人,言驚蟄忙接起來朝院角走,低聲喊:“姐夫。”

“喂?啊,小言啊!”

電話那頭吵吵鬧鬧,聽動靜應該是在打麻将,男人的嗓門兒揚得很高。

“還什麽姐不姐夫的,離婚了都,以後喊哥就行了。”

言驚蟄幹巴巴地笑了下,忽略掉這話裏的刻薄。他想說幾句拜年的吉祥話,但實在不擅長,這會兒也沒那些心思,幹脆直奔主題地問:“姐夫,上次說工作的事……”

“啊我知道。”姐夫摸了張牌,不耐煩地打斷他,“給你安排了!三天兩頭催着問。現在掙錢容易啊?大過年的,要不是看在小姨子和樹苗的份上……”

姐夫絮絮叨叨抱怨了一堆,後面那些話言驚蟄全沒往耳朵裏聽。

這位姐夫不是言驚蟄的姐夫,是他前妻趙榕的姐夫。

言驚蟄當年辦完婚禮就和趙榕去了外省,趙榕的娘家幾乎全在外省,唯獨姐姐家離言驚蟄這邊近些,安家在鄰市。

五年前跟着趙榕離開時,言驚蟄是抱着再不回來的心思的。

直到今年春天離婚,趙榕帶着兩人的存款走了,只留給父子倆一句“對不起”,和租約到年底的破舊租房。

房租到期,言驚蟄的錢實在沒法繼續撐下去,才帶着言樹苗回來暫住。

托姐夫幫忙找工作和住所,若是以言驚蟄過去的性格,完全是他做不出來的舉動。

可人總得活下去,就算他能将就,言樹苗也不行。

再過兩年言樹苗就該上學了,他得存錢,得在好學校旁紮下一塊落腳的地方。那塊地方可以是大城市裏的任意一個角落,獨獨不能在老家。

這兒的街道上塞滿太多回憶了,多到他重新回到這裏後,望着段家的院門每呼吸一口氣,都能嚼出刺骨的冰。

現在工作的事有了結果,言驚蟄焦慌了快半個月的心終于踏實下來,被多數落幾句也只是抿嘴笑笑,一疊聲的說了好幾遍“謝謝姐夫”。

“爸爸。”

言樹苗站在旁邊捏雪團子,等言驚蟄打完電話才磨蹭過來,癟着嘴抱住他的腿。

“嗯?”言驚蟄這會兒高興,蹲下來搓搓他的小臉,拂掉他頭頂的雪。

“爺爺為什麽不喜歡你啊?”言驚蟄摟着小手捂在嘴邊,用悄悄話問他。

“還踢你。我不喜歡爺爺,爺爺也不喜歡我。”

成年人在教育孩子時,總喜歡在嘴邊挂一句“他一個小孩懂什麽”。

其實小孩子遠比成年人更容易感受到喜惡善惡。這點沒人比言驚蟄更清楚。

也正因為他清楚,所以他從來不想讓言樹苗過早的明白這些。像小時候的他那樣。

“爺爺沒有不喜歡你。”言驚蟄在言樹苗的腦袋上摸了又摸,低聲解釋:“也沒有不喜歡我。爺爺的腿不好,爸爸剛才不小心碰到了。”

“那剛才的叔叔呢?”言樹苗緊跟着問。

言驚蟄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麽?”

“剛才的叔叔不願意和爸爸說話。”言樹苗低頭靠進言驚蟄懷裏,小聲嘟囔,“他也不喜歡爸爸。”

言驚蟄猛地一愣。

無數深埋于心底的畫面,随着言樹苗這句話被勾了出來。跟剛才冷漠疏遠的段從不同,言驚蟄記憶裏的段從,跟“不喜歡”這三個字,從來都扯不上關系。

“……不是的。”

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擠出一點笑,安撫懵懂天真的小孩兒。

“剛才的叔叔,”言驚蟄頓頓,将“曾經”兩個字掩于口中,“……很喜歡爸爸。”

段從曾經很喜歡言驚蟄。是真的、真的很喜歡。

喜歡到如今回想起來,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理解的地步。

跟着老媽回到院子裏,他沒有直接上桌吃飯,先去衛生間慢慢抽完手裏的煙。

回憶這個東西很邪門,前面五年段從是真的做到了從腦海裏屏蔽言驚蟄。這沒什麽難的,人跟人就是如此,只要不見面,早晚會淡忘,時間問題而已。

可冷不丁碰了面,那些他自己都以為已經記不起的畫面,突然就洩洪似的往外湧。

呼出最後一口煙氣,段從撚滅煙頭,垂眼彈進紙簍裏。

但也都是曾經了。

再回到席間,一家人仍在熱聊,姥姥招招手示意段從過來坐自己旁邊,神神秘秘地往他手裏放了兩塊東西。

“你小時候就喜歡吃這個橘子糖。”老太太今天的好心情溢于言表,她喝了點兒酒,笑眯眯的,目光裏滿是慈愛。

段從攤開掌心看看,是兩塊橘子軟糖。

他沒忍住笑了下:“我都多大了?”

“多大也是我外孫,姥姥都疼。”

姥姥不管這些,攥着段從的手稀罕個沒完。

“你忘啦?小時候你每次回來,就在櫃子裏那頓翻喲。翻到什麽好吃的都往兜裏一揣,然後就去分給小言家那孩子吃。”

“要麽我就偏心這個大外孫呢,這孩子打小心就善良。”姥姥一邊回憶,一邊還要抓着段從的手,跟親戚們誇兩句。

段從笑笑,沒說什麽,剝開一塊橘子糖丢進嘴裏。

“哎,那孩子今年也回來了,自己帶孩子回來的,聽人說是離婚了。”姥姥又拍拍段從的手背,“你去看看他沒?言家小子可憐啊。”

舅媽和幾個街上的老親戚立馬接過話頭,開始分享言瘸子家的八卦。

她們“啧啧”着感慨言驚蟄這幾年在外面不着家,看着也不像是賺了什麽錢,現在還帶個孩子回來,以後怕是更難找媳婦了。

段從慢悠悠折着手裏的糖紙,“嗯”一聲回答姥姥的問題:“看過了。”

老太太的八十大壽定在了年二十九,一大家人熱熱鬧鬧地給她辦完,接着就是大年三十。

第二天吃完初一餃子,段從就開車先回了家。

這兩年不怎麽回老家,除了言驚蟄所占據的一小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他确實忙——過年一方面是過節,另一方面,也是生意場上最彰顯人情往來的時期。

老爸老媽還在要老家多過一陣兒,他用這幾天功夫将該做的事兒忙完,該拜年的拜年,該吃飯的吃飯。

觥籌交錯的幾天下來,直到年初五,才算是消停下來。

韓野的電話打來時,段從剛準備起床洗漱,給自己弄點兒東西吃。

“段總,中午有局沒,出來吃飯啊。”韓野在電話那頭叫,嗓音神清氣爽,“我請。”

“從老丈人家活着回來了?”段從問。

“操,”提起這茬對面就蹦髒兒,“快別提了。”

韓野是段從的大學室友,當年他們一整個系的男生關系都不錯,但是像韓野這樣能交心知底,這麽多年始終保持着的哥們兒,也是極為難得。

這小子大學時也屬于系草級別,女朋友沒斷過。

畢業後兩年後遇見現在的女友,終于收了心,但他目前正處于恐婚的階段,跟人姑娘談好幾年了,一直拖拖拉拉不想結婚,回回去老丈人家拜年都像渡劫,眼刀子刮得臉生疼。

“見面說。”韓野在電話裏一兩句說不完,直接給段從報個地址,“還是南館啊,訂完桌了。我這拐彎就到,你麻溜過來吧。”

南館的位置有點兒遠,段從開車從市區過去,才剛年初五,街上的雪還沒化幹淨,路況看着就已經跟平時上班時沒什麽區別,兩個大路口還堵了會兒。

等他趕到,韓野已經在二樓臨窗的卡座先吃上了,擡手招呼他:“餓得不行了我,先來碗湯。”

段從扯扯嘴角,示意引座員不用跟,靠在韓野對面坐下,脫下外套望一眼窗外。

他們倆人單獨吃飯時沒什麽講究,還跟上學時一樣,怎麽自在怎麽來,什麽都聊。

韓野抱怨完自己又遭受了老丈人如何的刁難,就想把這份痛苦轉嫁到段從身上:“你也別樂,這次回老家指定也是沒少催你婚。”

“是。”段從點點頭,無法在這件事上跟好兄弟感同身受,“習慣了。”

“哎,想起個事兒。”韓野說到這茬,突然正正神色,語氣也遲疑起來。

“說。”段從耷着眼皮吃菜,丢給他一個字。

“言驚蟄好像回來了。”韓野動動眉毛,觀察着段從的臉色,“我也忘了從哪個孫子那聽的,說他好像還……離婚了?”

言驚蟄跟段從當年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在那個對于同性戀還很敏感的時候,段從以“我發小兒”的身份,将言驚蟄介紹給自己所有的朋友,帶着他融入自己每一份社交圈子。

段從天生就是那種會在人群中發光的人,而每個認識段從的人,都知道他有個發小,有個最好最重要的朋友,是那個除了名字平平無奇的言驚蟄。

不過這麽多年過去,只有韓野知道他們真正的關系。

“我知道。”段從的反應比韓野預想中還要平淡,像在讨論某個沒什麽交集的路人,“過年回去見到了。”

“啊。”韓野很吃驚,“那你們,沒聊聊?”

“都過去了,沒什麽好聊……”段從一句話還沒說完,落地窗外傳來幾聲小小的驚呼,将他與韓野的注意力一齊引了過去。

是個騎着電動車的人摔倒了,估計是撞了南館門前的臺階,連人帶車摔得人仰馬翻,車轱辘還歪在地上轉圈,車上的一男一女就嚷嚷着吵起來。

主要是坐在後座的女人在嚷,她爬起來就十分氣憤地推搡着開車的男人,罵他怎麽回事會不會騎車,嗓門兒高得段從在二樓都能聽見。

被罵的男人倒是脾氣很好,先是想幫女人拍拍身上蹭到的雪水,被推開就轉身去扶車,估計摔倒的時候崴着腳了,步伐一瘸一拐,扶完車才注意到自己的外套被劃破了一道大口子,忙面紅耳赤地低着頭整理。

“哎,看不得這種窘迫的畫面,”韓野瞄了一眼就收回視線,“都是老爺們兒,容易替他尴尬。”

調侃完,他發現段從仍側着臉盯着樓下看,又跟着望回去。

“我操,”韓野猛地往前一傾身,使勁沖那狼狽的男人眯了眯眼,“這南館他媽地邪了吧,說曹操曹操到,你倆這都能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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