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就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言驚蟄在原地愣了愣,緩緩收回還支在半空的手,将心底剛剛升騰起的情緒強壓回去。
“對不起。”他把掉在地上的外套撿起來,向後退了兩步,“我是想給你蓋一下。”
段從皺起來的眉頭就沒舒展開。
他最後的記憶還是小薛開車送他回家,再睜眼突然看到言驚蟄,整張背都麻了一下。
怪他自己,年前從這裏搬出去後,沒把新家的地址告訴小薛,上車後也忘了交代,結果就被直接送了過來。
扭頭再看一眼垂着眼的言驚蟄,段從昏沉的腦袋只感到煩躁。
從鼻腔裏沉沉地呼出口氣,他起身向外走。
“你,”言驚蟄站在後面喊他,語氣有些遲疑,“韓野不是說,這是他姐姐的房子嗎?”
段從腳步頓頓,頭也沒回地“嗯”了聲:“司機送錯了。”
他一只手已經握上了門把,言驚蟄又在身後輕聲說:“少喝點酒。”
就這一句話,段從被酒精攪了一晚上的情緒,突然被點燃了引信,紛亂的煩躁一股腦地湧了上來。
“跟你有關嗎?”他回頭盯着言驚蟄,淩厲地質問他。
言驚蟄張張嘴,又緊緊閉上,神色灰敗地避開視線。
此刻的段從其實是希望言驚蟄能說點什麽的,什麽都好,不管說什麽,都能成為他滿腔煩躁的發洩口。
但言驚蟄只會沉默,從不跟他争吵。
他就是這樣的人,哪怕是當年提分手,也一句解釋都沒有。
時鐘“嘀嗒”的走針聲在客廳裏輕輕回蕩,段從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閉閉眼,低頭捋了把頭發。
“抱歉。”他啞聲道,打開房門走出去,“把鞋穿好。”
門扉被拉開又關上,明亮的客廳裏只剩下言驚蟄自己。
他低頭看看自己踩在地板上的光腳,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卧室裏言樹苗又在翻身下床的動靜,才輕輕關上燈,回房間躺下。
将搬家的種種瑣碎處理完以後,言驚蟄第一件事兒,就去給自己又找了個兼職。
很近的一份工作,就在小區門口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做夜班的收銀員。
錢不多,但一個月下來也能有兩三千塊,從晚上一點到早上五點半。
言驚蟄覺得性價比還算可以,畢竟晚上買東西的人不多,有時候一整夜都沒有一單,偷偷打個盹兒,熬一熬就天亮了。
最主要的是這個時間方便,晚上等言樹苗睡着後他悄悄出來,早上正好帶着早飯回去——頭天賣剩下的關東煮,或者各種臨期的即食,不要錢随便拿,算是夜班的福利,言樹苗還挺喜歡吃。
另一個負責跟他交接白班的收銀員,是個年輕的男孩子。
名字挺好聽,姓寧,叫寧望。
寧望剛二十歲出頭,染了一頭說不上黃還是綠的發色,總是一臉不耐煩的戾氣,眼皮懶洋洋的耷拉着,看着比言驚蟄這個打兩份工的人還睡眠不足。
言驚蟄覺得他很可惜,明明個子挺高,長相也挺秀氣,完全不像自己這種,一眼就能看出出身的窮小孩。
關鍵他這個年齡明明應該在上大學,不知道怎麽混到了便利店來打工。
言驚蟄自從結了婚,就自覺将自己去“年輕學生”這一類群體劃分開。
有了言樹苗後更是如此,連劃分都不需要,基本已經接觸不到還在上學的年輕人。
可潛意識裏,他時不時也會恍惚一下,有種自己也才二十啷當歲的錯覺。
這種感覺在每次見到寧望的時候都會格外強烈,強烈的對比讓他認清自我,也總能讓他回想起自己狼狽慘淡的大學時光。
不過這些感覺,他也只會藏在心裏偷偷感嘆。
言驚蟄的話已經夠少了,寧望像是比他還不愛出聲。區別在于言驚蟄是天生話少,寧望則是明顯懶得多說。
有一次言驚蟄交代他接貨的事情說得有點久,寧望的臉色就肉眼可見地不耐煩起來,發出輕輕的“啧”聲。
所以整個第一周相處下來,除了交接班的時候互相對對貨單,即便兩人都在店裏時,也基本零交流。
不過從第二周開始,言驚蟄發現寧望雖然個子比他高了一頭,但性格仍是個很标準的小孩子。
寧望上下班的時間都不準點,有時候晚一刻鐘才走,有時候早到半小時。
他在便利店裏呆着也沒別的事,就是捧着手機打游戲。
言驚蟄到了就去幹活,寧望來晚了他就等一會兒,從來不抱怨,也不會跟店主告狀。
反正都是捎帶手的工作,也不累,就是天天睡眠不足,讓他白天容易疲倦沒精神。
漸漸的,寧望留在店裏的時間越來越長,餓了有關東煮吃,來活兒了有言驚蟄去做。
打游戲的間隙裏,他偶爾掀掀眼皮掃一眼言驚蟄,也不會主動道歉或道謝。
“月底工資,我勻你五百。”
有一天言驚蟄下班準備回家時,寧望突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
言驚蟄正在摘圍裙,冷不丁沒反應過來,愣愣地望着寧望問:“我?”
寧望手上的操作沒停,像是嫌言驚蟄理解能力太遲鈍,不耐煩地瞥過來,又是一聲“啧”。
“你幫我不少,雖然我沒說什麽,心裏都有數。”他口吻硬邦邦地解釋完,又加一句,“你人不錯。”
從一個比自己小了将近十歲的小孩子口中,聽到“你人不錯”這樣的評價,言驚蟄雖然從沒将自己擺在“大人”的立場上,也禁不住有些想笑。
“不用,沒關系。”他溫聲表示,“你少玩點游戲,有空多休息。”
“別管我。”寧望的臉立馬一拉。
言驚蟄就識趣地閉上嘴,撿幾塊賣剩下的面包,裝好回家。
有了那天的開頭,之後兩人的交流就逐漸多了,言驚蟄偶爾會把多做的晚飯給寧望帶一點,寧望時不時的也會跟言驚蟄閑聊幾句。
從他的言談裏,言驚蟄斷斷續續地拼湊出一些零碎的信息:寧望有學校,但他不想上,喜歡打游戲,現在是什麽工作室的代練打手,覺得自己很厲害,希望能被正規的戰隊選上,成為職業的電競選手。
家裏跟他意見相左,他幹脆就辍學,連生活費也不要,自己一邊接代打,一邊在便利店打工。
言驚蟄知道自己一直很土,從小就跟同齡人有信息差,接觸的新鮮事物總比別人晚好幾拍。
但寧望所表達的這些觀點,還是讓他有點兒吃驚。
男孩子愛打游戲他能理解,以前上學的時候系裏也有成天翹課在寝室打游戲的同學。
只是沒拿到學位證是言驚蟄一輩子的遺憾,他沒想到對現在的學生來說,大學也成了說放棄就能放棄的東西。
十年後的寧望又會是什麽樣子,會成為另一個落魄的自己嗎?
見言驚蟄出神不吭聲,寧望眉毛一擡,問他:“你不信我很厲害?”
“嗯?”言驚蟄斟酌一下用詞,“沒有。我就是覺得辍學有點可惜。”
寧望直接忽視他後半句話,把手機往言驚蟄眼前一舉:“哥很C的好嗎?”
“別覺得代練不算工作,我現在接單的錢比在這打工多多了,幹完這個月就不幹了。
言驚蟄看不出水平,但是滿頁的“勝利”與MVP确實挺漂亮,他也無所謂寧望沒大沒小的自稱,微微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就是這麽一個從年齡到三觀,處處與言驚蟄彰顯着代溝的小孩兒,在月底的時候,卻幫了他一個大忙。
那天是言樹苗的生日,言驚蟄想早點回去,頭天晚上就提前一小時來便利店接班。
他這段時間的作息實在太差,便利店早早開了冷氣,整理冰櫃時他感覺身上發冷,太陽穴也生疼,明白自己是太缺覺了,也沒在意。
早上下班時,他從便利店出來腦袋一陣發昏,連着打了兩個噴嚏,一腳從臺階上踩空,被來送貨的面包車撞了個正着。
言驚蟄感覺腿上一輕,整個人天旋地轉地倒在地上,聽見寧望驚訝地喊聲。
壞了。
言驚蟄控制不住閉合的雙眼,腦子裏就一個念頭。
言樹苗該着急了。
等到再有意識,言驚蟄先感受到了右邊小腿火燒般的脹痛,他掙紮着睜開眼,人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
“操,你醒了?”寧望坐在他床邊瞪着眼,手裏還捧着手機,立馬撐着床沿湊過來。
“你骨折了,一直不醒,我他媽以為你被撞成植物人了,幸好醫生說你低血糖,關鍵司機車開得慢,撞得不嚴重。”
言驚蟄顧不上聽他話裏颠三倒四的好壞,他渾身疼,皺着臉緩了兩秒才能出聲:“……手機。”
他給趕緊給言樹苗打個電話。
“幹嘛,給我轉錢?不着急。”寧望從兜裏把他的手機掏出來,“你先躺着吧。”
言驚蟄差點跟不上他的思路,反應一下自己在醫院,肯定是寧望幫他撥120又墊付手術費和住院費,忙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
“謝謝。”感謝的同時,言驚蟄又有些難以啓齒,“多少錢?可能我要過一陣子才能還你。”
“啊。”寧望報了個數,“沒事,我單子多,存款還有點兒,你盡快就行。”
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大概就是自己現在這種狀态。
言驚蟄現在已經沒什麽心疼錢的心思了,他費勁地劃開手機,給家裏的座機打電話。
“哦對,你手機一直響,我就替你接了。”寧望說,“你都有兒子了啊?”
“你怎麽說的?”言驚蟄心裏一緊。
“說你被車撞了啊,還能怎麽說。”寧望奇怪地看着他,“不過我讓你兒子喊他媽來,他就哭了,說沒有媽媽了,我也沒辦法,只能讓他在家呆着別哭,等你看完病就回去了。”
對于正常家庭來說,寧望這樣處理完全沒問題。問題是言驚蟄并不算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他苦笑一下,忙朝家裏撥號。
“我白天還有事,也不能一直呆在這,剛你被擡回病房,就用你手機喊你朋友過來了。”寧望又說。
言驚蟄一個號碼撥了三遍都沒撥出去,愣了下忙問:“哪個朋友?”
“韓野?”寧望記不太住,“你聯系人備注都是客戶客戶的,我就挑你姐夫和最近的一個人都說了一聲。”
寧望聯系的人确實是韓野,十多分鐘後出現在病房門口的人,卻是段從。
進門的第一眼,他先看到言驚蟄纏着石膏繃帶挂起來的小腿,下一眼,就是床邊高挑陌生的男孩身影,掀着言驚蟄的被子,正彎腰要托起言驚蟄的膝窩。
“你撐着點兒我先坐起來啊,不下床怎麽尿,”寧望皺着眉毛喊,“等我抱你呢?”
“別,不用……”言驚蟄不好意思地欠起身,費勁地往外扒拉他。
“咳。”
段從繃着臉,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