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幻中身(九)
第34章 幻中身(九)
這一嗓子別說現場親歷之人, 連鏡子外的兩人都吓了一跳,緊接着是一段極為模糊混亂的影像,歸珩皺着眉道:“這是什麽玩意兒?”
惟明道:“應該是被吓破膽了, 光顧着逃命, 什麽也不記得了。”
等視線恢複正常, 漁民們已經從鬼船上逃了下來。幾個人氣喘籲籲地坐在沙灘上,渾身熱汗被冷風一吹, 害冷似的直打擺子,有人打了個噴嚏,甕聲甕氣地問:“怎麽辦, 要不要報官?”
“報, 肯定得報, ”另一個人道, “這麽大的一艘船停在這裏,它又不會自己長腳跑了,要是明日被人發現了, 官府來查,不就查到咱們頭上了?”
別的人又道:“可是我們現在報官,那不就是平白送上門去給人查問?好不容易找到的這些寶貝肯定會被官府收走, 那咱們這一晚上又驚又累的是圖什麽?”
此言一出,衆人皆默然不語。田有餘驚魂未定地抱緊懷中的匣子, 盯着沾滿泥巴的鞋子出了一會兒神,忽然說:“我有一個辦法。”
“我們不要把這些寶貝帶回家去, 先找個地方埋起來。然後去報官, 在報官時就要裝瘋, 裝作被鬼吓破膽的樣子, 問什麽都不要回答。”
“誰也不知道那艘船原本是什麽樣子, 他們看見船艙裏被翻亂了,下面還有那麽多死人,只會以為這艘船遇到了海盜。就算官府懷疑咱們,他們在家裏也搜不出任何值錢的東西,自然不能把我們怎麽樣。”
“等風頭過去了,我們再去藏寶的地方把錢財挖出來,到時候搖着船去外地或是島上躲幾年,這錢就徹底落到咱們手中了……你們覺得怎麽樣?”
衆人一琢磨,都覺得他這方法說不定真的可行,于是立刻行動起來,跑到海邊一座人跡罕至的山崖上,一起把從船上搜刮出來的金銀財物挖個坑埋了起來,又精心商議了裝瘋的方式和口徑,約定好待風波平息後,所有人再一起回到這裏挖寶。
惟明看到這裏,心裏暗嘆一聲,已大約明白了田有餘的問題出在了何處。漁民見財起意固然不義,但只說他們臨時想出的辦法,确實有幾分急智,如果他們能沉得住氣,或者當地官員再糊塗一些,說不定還真能叫他們瞞天過海、成功糊弄過去。
鏡中飛快掠過田有餘每日裝瘋賣傻、實際上豎着耳朵聽外面消息的回憶,這期間衙役抄過他的家,梁州官員和刑部官員都提審過他,都被他靠着瘋瘋癫癫和胡言亂語應付了過去。眼看着三個月過去,鬼船引起的流言漸漸平息,官衙裏也不再上門,田有餘終于可以稍微松口氣。
可是就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安全了時候,有一天突降大雨,他躲在院子的牆根底下,忽然聽見外面潇潇雨聲裏傳出了兩個男人對話。
“……不用再蹲守田家了,聽說那邊已經招了……”
“招了?真是他們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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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真萬确,東西就是他們偷的,只不過藏起來了。常跟田有餘他們一起厮混的那個王小螺知道嗎?那厮沉不住氣,跟他媳婦說漏嘴了,叫咱們蹲守的人聽見,已抓起來送去審問了。”
“那他們到底把東西藏在哪裏了?”
“還不知道呢,司法大人叫回去問案,只要讓王小螺開口,還愁問不出嗎?”
“也是,那快走吧……”
田有餘心髒突突地狠跳了兩下,一霎間全身血液都沖上了天靈蓋,旋即又猛地墜入了不見底的深處。他快把自己憋死了才猛地松開捂着自己口鼻的手,一邊急促地喘氣,一邊注視着自己傷痕遍布的粗糙掌心。
片刻後,他猛地從牆根站起來,頂着大雨沖了出去。
幸而天降大雨,街上沒人,也沒人注意到他,田有餘一口氣跑上了那座山崖,連滾帶撲地跪到被他們做了記號的地方,搬開壓在上面的石頭,直接徒手在泥土裏刨挖起來。
很快,他的指尖就觸到了包在最外層柔軟的一層布,田有餘急急扒開包袱口,把屬于他的那個紅盒子揣進懷裏,随即一咬牙,把包袱整個從土裏拎出來,打算拼死一搏,趁官兵們未到之前換個地方藏起來。
可是他一回頭,一柄雪亮的尖刀就抵上了他的喉頭。
田有餘看見那一晚所有和他一起登上過鬼船的同伴被逐一推上了山,面如死灰地站在蒙蒙雨中,喉間和他一樣抵着刀刃,挾持他們的那群人雖然穿着衙役服飾,可身上的氣勢明顯更加危險兇惡,就像是……
就像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
持刀的衙役從田有餘手中搶過包袱,看也不看就揚手丢給後邊的人,刀尖在他胸口比劃了一下,厲聲道:“懷裏的東西,拿出來!”
田有餘哆哆嗦嗦地伸手入懷,把那個紅盒子掏出來一半。那人面色一松,正要親自來接,田有餘卻突然猛地将身子一扭,抱着盒子撒腿就跑!
那群人大概沒料到他死到臨頭還敢蹦跶,竟還真讓田有餘跑出去一段,然而他畢竟是勢單力薄,孤掌難鳴,沒跑多遠就被兩個身高力壯的衙役從背後追上,直接将他頭朝下摁進了泥水坑裏。
田有餘仿佛一條砧板上的活魚,用盡全身力量奮力掙紮,可鉗制他的手就像山一樣難以撼動,他在泥水蒙面的窒息中終于耗盡了力氣,全身癱軟了下來。
見他不再動彈,那被他甩開的衙役快步上前,一腳踹翻了田有餘,露出被他死死壓在身下保護的紅盒。
他拾起盒子,竟然還先用衣袖擦淨了上邊的泥點子,方才裝入腰邊口袋裏。
那男人對待一個破盒子如此細致耐心,對躺在大雨裏的活人卻連一個眼神都吝啬施舍,轉頭朝後方道:“我們的事已辦完了,多謝大人協助。”
大雨沖開了田有餘臉上糊着的泥巴,他猛喘了好幾口氣,頭無力地歪向一邊,在模糊朦胧的視線裏,看見一雙雙沾滿泥濘的靴子分開,露出其後緩步走來的人。
那個人穿着一雙半新的厚底皂靴,輕輕擺動的綠色袍角被飛濺水花打濕,暈開半面深碧,就像晴天下海水的顏色。
他艱難地仰起頭,眨去眼前雨水,終于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
一室昏昧,青燈幽幽,惟明輕聲替他說出了心裏的那個答案:“趙廷英。”
梁州長史趙廷英單手撐着油紙傘,越過人群走到近前,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地面,旋即移開視線,就好像看到了泥裏的一條蚯蚓,連眉頭都不值得動彈一下。
他笑容滿面地對那男人道:“劉校尉又說客氣話,為都督大人分憂乃是本官分內之職,更何況校尉還替本府抓住了這□□猾刁民,本官該多謝校尉才是。”
劉校尉和緩了顏色,道:“趙大人擡舉。今日尋回失物的經過,待卑職回去後,自當向都督如實回禀。”
趙廷英的笑容愈加情真意切:“那就有勞校尉,替本官向都督問好。”
“大人放心。”劉校尉應承下來,又問道,“那這些漁民就交給大人了,大人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趙廷英問道:“都督可有示下?”
劉校尉垂下眼皮,陰冷地睨了眼巴巴支着耳朵聽他們說話的田有餘一眼,什麽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
趙廷英沉吟片刻,方道:“雖說他們只是見財起意,但誤打誤撞藏起了重要證物,反倒把案子弄麻煩了。前些時日好容易才把刑部的大人請走,誰知大理寺複核沒過,朝廷又派了欽差繼續查,不日就将到達梁州。”
“這次主持此案的是那位修仙的端王殿下,聽說是個邪門人物,要是讓他們活着回去,只怕問案時會帶出今日之事,沒得給都督添麻煩。”
劉校尉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那依大人之見,該當如何?”
趙廷英一提衣擺,在田有餘面前蹲了下來。田有餘沒有完全聽明白他們的對話,但并不妨礙他理解話中潛藏的殺機,一見趙廷英靠近,立刻拼命道:“我不會說出去,我什麽都不會說出去的!”
“大人!我知道錯了……我鬼迷心竅!我該死!求大人饒了小人一命,小人家裏還有好幾口人等着我養家糊口……大人!小人願意當牛做馬報答大人,什麽都不會說出去的……大人,大人!”
“啧,聽聽你這話,你都知道些什麽了?有什麽不能說出去的?”趙廷英輕蔑地道,“與其等着你在欽差面前胡言亂語地攀咬本官,還不如現在就叫你永遠閉嘴。”
“要怪就怪你貪心不足、見錢眼開,天降橫財,也要看你這條賤命能不能接得住。”
他躲開了田有餘試圖抓住他的手,起身對劉校尉道:“這些漁民原本就因為擅入鬼船被吓出了失心瘋,現下全城人都知道他們撞鬼了。既然是瘋子,雨天從家裏跑出來、失足落海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對不對?”
劉校尉會意點頭,對身後衆衙役打了個手勢:“把他們丢進海裏。”
斷崖之下,驚濤拍岸。
田有餘被人提起後領拎到崖邊,耳畔風雨聲大作,腳下深黑海面如無邊墨色湧動,瀕死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喉嚨,只有眼淚不受控的狂湧而出,可是在這一場足夠沖去一切痕跡的大雨裏,并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哭聲。
鏡中的影像由淺碧化作深藍,再化作血一樣的暗紅,最終歸于寂靜的黑暗。
黑紫色的細絲穿透鏡面,并沒有回歸田有餘的屍身,一接觸到空氣,就像缭繞的煙氣一樣,無聲無息地消散在半空中。
以親歷者的視角目睹死亡,這種沖擊不是常人能随便承受住的。歸珩心情複雜地看着一動不動的惟明,輕聲問:“殿下,接下來該怎麽辦?”
“趙廷英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賬,但他有句話說對了。”惟明冷冷地道,“只要是人做的事總會留下痕跡,方天寵這麽重視那個紅色盒子,不惜出動親兵配合趙廷英,看來那就是他留下的‘痕跡’。”
歸珩已經被他們人間的人心險惡和爾虞我詐搞得瀕臨崩潰,憋了一肚子邪火,恨不得現在就把趙廷英抓走扔進海裏,怒道:“我現在直接去那個什麽都督那裏把盒子搶過來!梁州這群狗官,殿下有了證據就可以整治他們了,對吧?”
“不知道确切方位,你找起來會很費力氣。而且方天寵樹大根深,光憑這麽一點東西動搖不了他的根基。”惟明像摸狗一樣揉了一把歸珩的腦袋,思索片刻後道,“先別急着生氣,我們掌握的線索越多,他們的破綻就越多,我來想個辦法引蛇出洞,讓他自己把我們帶到要找的東西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