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幻中身(十)
第35章 幻中身(十)
梁州府衙。
趙廷英背着手在自己的值房裏焦慮地走來走去, 忽聽得外面傳來兩記“篤篤”敲門聲,忙過去拉開門。外面站着的是梁州府衙役班頭,也是趙廷英的心腹之一, 他趕緊問:“端王都問什麽了?”
此時距惟明他們查驗田有餘的屍體已經過去了三天。這三天裏, 惟明一改最初雷厲風行的做派, 反而不再那麽勤快地往外跑,只叫手下的官員和随從在城中調查, 自己則在梁州府衙開了個堂,把所有參與過鬼船案的人都挨個兒叫去問話。
趙廷英自知事情沒有做到天衣無縫,要是惟明抓着蛛絲馬跡不放, 只怕很快就要問到他頭上了, 因此時時關注着惟明的動靜, 暗中叮囑班頭記下他問話的內容, 一結束就立刻來向他回報。
班頭左右看看無人注意,閃身進屋,掩上房門, 對趙廷英道:“大人,端王殿下只是問了田有餘他們出事當天弟兄們何時出動、如何發現漁民遺體之類的話,沒什麽特別的, 屬下已按大人吩咐叮囑過所有衙役,不會出岔子。”
趙廷英虛懸的心放下了一半, 點頭道:“好……很好,還有什麽別的沒有?”
班頭想了想, 又道:“哦, 是還有一件, 就是田有餘手臂上有個印記, 那位沈雲山沈大人拓下來後尋訪到了出處, 已畫出了完整圖案。”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圈:“大概這麽大的一個圓形圖案,上面畫的是齊雲國海商的家徽,看着是個鳥的形狀,王爺說這是盒子頂上的雕花,問我們有沒有見過一個上頭雕刻着家徽的紅色盒子。”
趙廷英的腦子瞬間就“嗡”地一聲。
他竟知道那盒子……端王怎麽會知道那天田有餘手裏抱着的是個紅色盒子!
“誰告訴他的?”趙廷英瞬間暴怒難遏,幾乎是咆哮着問:“是哪個混賬告訴他有個紅色盒子的?!”
班頭叫他吼得發懵,一頭霧水地勸道:“大人莫氣、莫氣……您放心,咱們本來就沒有見過那個東西,端王就是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啊……”
趙廷英怒道:“你懂個屁!”
關鍵根本就不是見沒見過那個紅色盒子,而是端王是從哪裏知道有這麽一個紅色盒子,是田有餘向別人提過被他找到了?還是劉校尉那邊有人走漏了風聲?
如果他知道了紅盒子,那是不是也知道了田有餘等人真正的死因?端王在梁州官衙裏這樣大張旗鼓地訊問,到底是為了追查鬼船案,還是在趁機收集對他趙廷英不利的證據?甚至更深一步,他對西海都督方天寵做下的事已經掌握了多少?
趙廷英喉頭發苦,心內猶如熱油煎熬,偏生眼下又沒有可商量的人,只得強行按下火氣,勉強鎮定地對班頭道:“叫人給我盯緊了端王,他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問了哪些話,一有異動,立刻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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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頭被他陰沉狠戾的目光盯得全身一哆嗦,忙低下了頭,順從地道:“屬下明白,請大人放心。”
“嗯,去吧。”趙廷英揮揮手,又想起來一樁,順口吩咐道,“讓小史來找我一趟。”
班頭小心地掩門離去,匆匆去找小史傳信,誰也沒有注意他肩上還趴着一只不起眼的青色小蟲。其時惟明正在梁州府衙向最後一名老衙役詢問,正事說完,他忽然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你可知道‘小史’是誰?”
老衙役想了一下,恍然道:“哦,王爺問的是史小燕吧?那孩子是府中伺候馬的馬僮,因為手腳伶俐,又打小跟馬長在一塊,騎術精熟,趙大人有時候也派他去送個信什麽的。”
“原來如此。”惟明唇角微翹,抿出一點笑意,“你可以下去了。”
老衙役朝他行了一禮,慢慢悠悠地出門去了。旁聽的沈雲山迷茫地問:“王爺,小史這個人怎麽了嗎?”
惟明不答反笑道:“你猜他會給誰寫信呢?”
沈雲山:“啊?”
惟明:“先不管他,我讓你練的趙大人字跡如何了?能仿寫了嗎?”
沈雲山:“……”
他好好的一個禦史,自從跟着端王查案,搞歪門邪道的水平已經快趕上街邊賣假古董字畫的了。
他硬着頭皮艱難地道:“回王爺,差不多能有個七分了。”
惟明知道他們這些天之驕子為表謙虛,往往都習慣往低了報,沈雲山說有七分,那就是差不多能以假亂真了。他贊許地點了點頭,又問:“仿趙大人的章刻得怎麽樣了?”
沈雲山羞愧地把頭埋得更低,聲若蚊蚋:“也……也已經完工了。”
“好,幹的不錯。”惟明鼓勵道,“不要不好意思,行走江湖總要有一門傍身的手藝,往後你在外辦案,遇到的情形或許比今日還要複雜,畢竟沒有哪個犯了事的人會主動将把柄交到你手上,你作為主官,不用點手段很難取得關鍵的罪證。”
沈雲山含淚搖頭:“不,我覺得不會有比這更複雜的案子了,王爺,說真的,下官到現在還沒弄明白,為什麽我們要仿趙大人的筆跡啊……”
惟明翹起唇角,意味深長:“耐心等着,用不了多久,你自然就知道了。”
夤夜時分。
趙廷英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交給史小燕,叮囑道:“盡快趕到喬州大營,将這封信送給都督親兵劉锜校尉,請他盡快轉交都督。”
史小燕幹慣了送信活計,一句話也不多問,收了信就走。趙廷英心煩意亂地坐回到案桌前,支着頭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個環節出了纰漏,竟然叫端王得知了那個盒子的存在。
難不成還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端王是使用了鬼神之術……可他那所謂的修仙,不就只是當年皇帝為了避禍而找的借口嗎?
趙廷英越想越心焦,打定了主意明天要去探探惟明的口風,這一晚輾轉反側根本沒睡踏實,第二日一早就直奔刺史府而來,卻沒見到端王殿下——聽說是帶着兩位大人出門體察民情,順便吃早點去了。
趙廷英:“……”
他在刺史府大堂裏苦等到将近中午,惟明才帶着賀觀和沈雲山姍姍來遲,一見趙廷英還“咦”了一聲:“趙大人上午不忙?怎麽還有空坐在這裏。”
趙廷英忙起身賠笑道:“殿下好,二位大人好,下官聽說殿下近日在召集衙役訊問案情,似乎有了新線索,因此特地過來,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為殿下分一分憂。”
賀觀和沈雲山都用一種格外複雜深沉的眼光看着他,眼底挂着和他一樣淡淡青黑,似乎晚上也沒有睡好。趙廷英被看得莫名其妙,心說都這樣了還不多睡會兒,居然還有精神去吃早點?伺候上官果然一件折磨人的差事。
惟明擡了擡手,示意他到內室詳談,一邊随和地道:“趙大人來得正好,本王也正想找你,眼下确有一件事急需你幫忙。”
趙廷英趕緊熟練地表忠心:“但憑殿下吩咐,下官必定竭盡全力,不負殿下所托。”
“有你這句話本王就放心了。”惟明示意賀觀二人關門,指着廳內桌椅道,“不必拘禮,都坐下說話。”
趙廷英見他言笑晏晏,神情松弛,似乎完全沒有起疑心,也不像是要興師問罪的樣子,心中不安稍減,屁股謹慎地挨了個椅子邊,殷勤地問:“殿下要吩咐下官做些什麽?”
“嘉量,記得做個筆記。”惟明從袖中摸出了一個趙廷英非常眼熟的信封,從中抽出一封信紙,抖了抖:“其實倒不是難事,本王想聽趙大人解釋一下,你昨晚寫給方都督的這封信是什麽意思?”
趙廷英“騰”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唇和胡須都哆嗦得如風中寒葉:“你、你從哪兒……不對,這不是我……這不是下官寫的!殿下,這其中必有誤會,請殿下明鑒!”
“嗯?是本王誤會了嗎?”惟明淡淡地道,“可是這信上的字跡、印章都和那日趙大人交給本王的手書一模一樣;還有信中所寫的內容——說是本王不知緣何得知當日漁民手中曾持有一紅盒,正在梁州大肆搜索紅盒線索,恐會查到趙大人你和都督親兵身上,請都督指示該如何處置雲雲,這也都是大人的口吻,怎麽是誤會呢?”
“我、我……”趙廷英面如死灰,只知道一口咬死,“我不知道……不是我寫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話說到這個份上,你也是個體面人,抵賴就有點沒意思了。”惟明微笑道,“趙大人可能還不知道,你這封親筆信雖然被本王截下了,但是你的‘另一封信’卻已由史小燕按時送到了喬州大營。”
趙廷英瞪大了眼睛:“什麽意思?什麽另一封信?”
“趙大人那封手書可是幫了我大忙啊。”惟明感嘆,“另一封信當然就是我們仿照你的筆跡,寫給方天寵方都督,就說端王殿下不知道從哪找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紅盒子,正在梁州四處詢問線索,請他盡快檢查原物是否被盜,軍中是否有人洩密。”
趙廷英不是蠢人,即便在這種慌亂驚恐的情況下,他還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你們少了一個人……那個名叫‘歸珩’的侍衛,對不對?你們想要拿到那個盒子,又不知道都督把它藏在哪裏,就故意演了一出戲引我上鈎……然後再趁送信途中偷偷換掉信件,都督見信後,自然會按照信上說法去查看,你們只要跟着他,就能找到盒子所在之處……”
“不對!”他猛地搖頭,下一刻就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說法,“喬州大營防守森嚴,都督身邊還有精兵護衛,你那侍衛就算身手再好,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大營……”
惟明單手支頤,玩味地道:“得了,趙大人,那就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了。”
“實話告訴你,本王的人現在已經取到盒子,并在趕回京城的路上了。你猜方都督發現盒子不見後,會作何感想?”他居高臨下地睨着趙廷英,輕輕笑了一聲,“趙大人,你恐怕難辭其咎啊。”
趙廷英終于撐不住搖搖欲墜的身體,仿佛被人憑空抽走了脊梁骨,如同爛泥一般委頓在地。
堂上沒人說話,也沒人攙扶他,只有無聲而冷靜的目光壓在他的後背上,把他多年來用權勢精心堆砌起來的威嚴一點一點壓彎下去。
“你究竟……是怎麽知道的?”
良久,趙廷英終于嘶啞着開口問:“端王殿下,我到底輸在哪一步?”
惟明從案前起身,負手走到他身邊,俯下身貼近趙廷英耳畔,用只有兩個人能聽清的聲音說:“我其實覺得,不知道真相你心裏或許還舒服一點,但如果你一定要問清答案才肯認輸的話,本王也可以告訴你。”
“‘這次主持此案的是那位修仙的端王殿下,聽說是個邪門人物’,這句話是你自己說過的,還記得嗎?”惟明憐憫地道,“趙大人,你就是輸在了‘不信邪’上。”
趙廷英驀然擡眼,對上了端王殿下那張萬中無一、俊美清正的臉,他眼眸裏含着笑,眉頭舒展,神色甚至稱得上溫柔可親。但在此刻的趙廷英眼中,他整個人周身卻好似流轉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妖異氣質。
“來的第一天本王就告訴過你,我是個修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