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幻中身(十一)
第36章 幻中身(十一)
“你以為把那幾個人滅口了, 本王就不知道你做過什麽了?”惟明直起腰,自上而下睨着趙廷英,決然地道, “人在做, 天在看, 鬼神是讓你知敬畏、行善事,不是讓你把事做絕, 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
賀觀和沈雲山坐得近,惟明的聲音雖然壓得低,但他們倆多少也能聽懂一點, 握筆的手都有點哆嗦, 忍不住來來回回交換視線。如果目光有實體的話, 上面一定寫滿了“真的嗎”“真的是真的嗎”。
惟明仿佛後腦勺長眼, 頭也不擡地道:“這段不要寫進去。”
賀觀和沈雲山瞬間猶如上課傳小紙條被先生抓到的學生,齊刷刷地埋下了頭,手中運筆如飛, 假裝自己正在認真地寫口供。
趙廷英不是沒往這個方向懷疑過,但那畢竟是極其匪夷所思的猜想,可端王已經連他在斷崖邊對劉锜說過的話都複述出來了, 除非劉锜叛變,否則就只能是他通過某種手段, 複現了當時的場景。
要是對方只是個凡人,哪怕是王子皇孫, 他也能打起精神與之周旋, 但是現在他才是那個凡人, 跟神仙鬥能有什麽勝算?端王肯站在這裏跟他說話, 而不是直接切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面都有什麽, 就已經是給足他面子了。
“殿下既然有通天本事,為什麽還要費力氣算計我?”趙廷英以手撐地,低低地問,“就是為了看我們一群凡人被你耍得團團轉嗎……”
“趙大人,虧你還有臉問,”惟明負手而立,冷聲嘲道,“怎麽,你詐別人的時候沾沾自喜、自以為瞞天過海,別人詐你一下,你就受不了這委屈了?”
“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本王直接帶人回京上覆禦前,你什麽都不用說,就憑你做的那些事,一個秋後問斬肯定是穩穩的;第二,方天寵與那艘鬼船之間有什麽關系,還有他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如果屬實,我可以把他也送去跟你一塊兒問斬。”
趙廷英:“……”
這不橫豎都是個死嗎?!
賀觀實在聽不下去,試圖用氣聲提醒:“殿下……”
惟明一擺手止住了他,開口道:“趙大人,想靠檢舉揭發換取從輕發落的犯人,你作為一州長史,見過的想必比本王多多了,但本王也實話告訴你,想把方天寵的罪行當做保命符這條路行不通,本王不會許你揭發有功——因為即使你坦白了,那幾個死去的漁民也不能複生,人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任。”
“如果不是方天寵要找那個紅盒子,你原本也不用手上沾血,所以本王唯一能承諾的就是,讓方天寵也陪着你一道上刑場。”
端王這話雖然聽起來非常瘆人,但的的确确是實在話,趙廷英情知一死難逃,心中又怎麽可能對方天寵沒有半點怨怼?他遲遲不說話,其實心裏都要糾結得冒火星子了:一邊是憤怨不甘,可另一邊到底還有一些隐約期待,盼着絕路逢生,方天寵能看在他鞍前馬後賣命的份上再撈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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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明就像有讀心術一樣,适時地道:“你要是等着方天寵來救也不是不行,不過本王建議你還是先寫好遺言。你猜方都督要是知道你落在本王手裏,是會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救你,還是會暗中派人送你上路呢?”
趙廷英自己就是個殺人滅口的主,還沒從獵人的思路轉變回來,被惟明這麽一提醒,驟然心驚,涔涔冷汗頓時濕透了背心的衣裳。
“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啊,趙大人。”他聽見惟明輕飄飄地說。
別說壯士斷腕,趙廷英在方天寵眼中只怕連條壁虎尾巴都不夠格。往往越是不夠重要的人,才越會拼盡全力向上巴結,因為他心裏清楚自己并不被高位者放在眼中,如果連“有用”都做不到,很快就被抛棄。
趙廷英扪心自問,如果他是方天寵,會去救一個疑似落在敵人手中、甚至還為他們傳遞了假消息的手下嗎?怎麽想都應該是趁他沒有吐露出更多,先下手為強殺掉他才對。
“我……”
他深思熟慮許久,終于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下官知無不言,絕無欺瞞,請殿下謹守諾言。”
“方天寵之所以能坐上西海都督的位置,靠的正是這些年海盜猖獗。沒有戰事,他就沒有糧饷,沒有朝廷嘉獎,也沒有戰功,為了讓自己的位置穩固,他與齊雲那些鬼船商人達成了密約,海商從別國拐買當地土人,轉手賣給方天寵。如果前次戰事失利、或者海盜久未來犯,他便假稱這些人為海盜,盡數屠殺,然後虛報戰功,靠着殺良冒功向朝廷提頭請賞。”
“王爺一定想不到,方天寵自從當上西海都督以來,根本沒有靠自己的軍隊打出幾場勝仗,因為他手裏壓根就沒有多少兵。方天寵號稱西海總共二十萬水軍,光梁州就有十萬兵力,可實際上梁州全城人口加起來也不過才十萬有餘,那些虛報出來的人頭全用來吃空饷了。”趙懷英咬着牙道,“他為了粉飾功績,隔三差五就故意假造出一批‘海盜’來殺。那艘擱淺的鬼船就是來與他做生意的,只是誰也沒想到竟然半途遭遇不測,陰差陽錯之下漂流到了梁州海濱,還被田有餘那些人捷足先登,拿走了紅盒子。”
“劉锜是方天寵心腹,他親自來找那個紅盒子,那裏裝的極有可能是方天寵與齊雲商人交易往來的證據。殿下只要找到歷次方天寵向朝廷上報的戰功人頭,與之對比,就能看出其中的貓膩。”
惟明一直沒有插嘴,只是靜靜聽着,等他說完,便對賀觀道:“拿口供過來,請趙大人簽字畫押。”
待趙廷英抖着手按完指印,惟明拿過紙來看了一遍,不由得深深嘆氣:“本來以為只是查個鬧鬼的案子,卻釣出了一條鯊魚,看來這下不光是趙大人,只怕連我們幾個都小命難保了。”
趙廷英慘然道:“方天寵在西海一手遮天,我所知的不過是九牛一毛。更別說他還有康王在背後撐腰,王爺想憑這份證詞就扳倒他,只怕殊為不易。”
賀觀和沈雲山從小長在官宦門庭,耳濡目染,知道其中利害,心中雖然七上八下地打鼓,卻都毅然決然地道:“我等為官,正是為了糾察不法、扶正黜邪,早就抱定了為國效死的決心,請王爺不必顧忌下官,只要能查實方天寵的罪行,縱有千難萬險、刀斧加身,亦有何妨!”
“好,有這份心氣就足夠了。”惟明轉向趙廷英,“趙大人,你在梁州不安全,我會讓沈、賀二位大人帶你和你的口供一道回京。”
他與賀觀和沈雲山交換了一個眼神:“記住,一路上随時有可能會有危險,到了京城也不代表就安全了,趙大人只有活着才是對付方天寵的利刃,務必要把他放在你們眼皮子底下看牢了,不管誰向大理寺施壓,都不能把他交出去。”
“你們兩個都是能獨挑大梁的青年才俊,該怎麽做不需要本王教,凡事只問天問地問良心,俯仰無愧,便不怕夜路走多了撞見鬼。”
沈雲山聽着他的話就心驚膽戰:“殿下,難道您不打算和我們一起走?”
“好不容易來到梁州一趟,未見到主人就回去,未免有些倉促失禮。”惟明轉頭望向窗外青空一角,淡淡地道,“相信方都督的想法,跟本王是一樣的。”
次日一早,端王一行便從梁州府衙動身離開,相比來時長史率衆親迎的盛大場面,離去時既無官員相送,也沒有依依惜別,就只有幾架馬車匆匆駛向渡口,顯得異常低調。
等車中人依次登上渡船,岸邊盯梢的人确認趙廷英也在其中,立刻招來手下,快速地悄聲道:“回去禀報都督,端王果然帶走了趙廷英,我們的人今夜三更在江心動手,請他老人家在小石河灣相候。”
深夜,玉龍縣大塘子村,小石河灣。
這裏是離梁州百餘裏外的一處小漁村,有一條小河同運河水系相連,也正是田有餘的老家。村落原本臨河臨海,是個宜居之地,只可惜由于屢次遭受海盜劫掠,最後被一把火燒空,如今已成了無人居住的廢棄荒村。
一艘小船沿河駛向停泊在小石河灣的大船,深夜裏響起三聲悠長唿哨,大船上的衛兵探頭一瞧,對過暗號,确認是自己人,便放下長板,放小船上的人依次上來。
幾個穿黑色勁裝的精壯漢子每人肩上扛着個黑布蒙頭的人,方天寵親兵隊長劉锜在旁邊盯着他們上船,指着甲板上的空地道:“放在這裏,都督有幾句話要問他們。”
待搬運完畢,大船徐徐開動。少頃船艙內燈火漸明,從中走出個身穿天青道袍、蓄着短髭的中年人。此人面容清瘦,雙眉濃密,目光如電,因為常年在海上,膚色較常人黝黑一些,在一衆披堅執銳的親兵圍繞下,走到甲板上橫七豎八倒着的人體前,擡了擡下巴示意劉锜:“去把端王弄醒。”
劉锜過去挨個掀開面罩看了一眼,找到雙眼緊閉、昏迷不醒的惟明,從腰間摸出一個小藥瓶,在他鼻子下晃了晃,令他吸入解藥,過了片刻,果然聽見惟明喉嚨中溢出低低呻吟,慢慢醒轉過來。
他先前在船中被刺客的迷藥放倒,醒來半晌還直犯暈,眨着眼緩了半天才好一點,又左看右看,确認了自己的處境,卻好像并不驚訝似的,反而看着那中年人,灑然微笑道:“想必閣下就是方都督了?久仰大名,幸會幸會,只是沒想到竟是在這種地方相見。”
“端王殿下。”方天寵冷冷地說,“老夫亦久仰殿下大名,沒想到殿下竟然有這等雷霆手段,看來這朝中諸臣、乃至聖上,都被韬光養晦的殿下騙過去了。”
惟明雙手被綁縛在身後,但并不妨礙他挪挪蹭蹭地給自己擺了稍微舒服點的姿勢,背靠船板,伸長了雙腿,很不嚴肅地說:“本王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真的是個修仙的,方都督,我勸你最好還是相信一下。”
方天寵只當他還在拖延時間:“殿下若以為只要裝傻就能全身而退,那只怕想錯了。你在梁州掀起了這麽大的風浪,卻沒有考慮過自己這艘小船能不能經受得住,這下不但你自身難保,連兩位朝廷官員、以及梁州長史趙廷英都要随殿下一道殉難,真是叫人唏噓。”
“方都督,本王還在喘氣,你的貓哭耗子能不能先等等。”惟明道,“有這個工夫不如滿足一下本王的好奇心,你到底是哪裏來的底氣,連皇子和朝廷欽差都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殺就殺?”
方天寵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遭,似乎在掂量對這個将死之人說出真相到底安不安全,但可能是惟明的眼神太過平靜,毫無恐懼之意,令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被看輕挑釁的惱怒,于是冷哼一聲:“既然這是殿下的遺願,那麽滿足你也無妨。”
“我知道你已命人将那個紅盒連夜護送回京城,那裏面也确實裝着我與齊雲商人往來的記錄,但我發現盒子丢失時,已在第一時間向京城傳訊,殿下的人此刻恐怕還在路上吧?只要他一踏進端王府,立即會有人上門‘拜訪’。”
惟明恍然道:“是康王的人?”
方天寵道:“不錯,康王殿下只要小小地出一點力,略作遮掩,我就能為他除去登基路上的一大塊絆腳石,這豈不是一樁非常劃算的買賣?”
“端王殿下,你的東西根本就到不了禦前。你和你的人也是一樣,只能在黃泉下相會了。”
“不過殿下不必擔心,等你死後,我會如實上報朝廷,端王殿下和随行官員在梁州微服查案時不幸被海盜擄去,為免被海盜挾持作為向朝廷勒索的籌碼,慨然自盡殉國。而梁州長史趙懷英亦因護衛不力,畏罪自盡身亡。”
惟明笑道:“若本王雙手能動,定然要為都督這個精彩的故事鼓掌喝彩。我猜接下來都督還要以本王之死鼓舞士氣,懷着一腔悲憤率軍追擊海盜,并順利将其全殲,再向朝廷報一次大功,對不對?”
他感嘆道:“都督豈止是把海盜玩弄于鼓掌之中,簡直是如臂使指,海盜比你親生兒子都聽話吧?乍一看都快要分不清誰才是海盜了。”
方天寵回以假笑:“端王殿下是聰明人,只可惜太聰明了,反而叫人畏懼,所以說有的時候人還是愚鈍一些的好。”
“不過有時候太愚鈍了真的很耽誤事。”惟明道,“就比如你,方都督。”
方天寵:“什麽意思?”
惟明唇角微翹:“是誰告訴你,本王的東西送不到禦前?你以為背靠着康王這棵大樹就能乘涼,那你知道本王背後的靠山是誰嗎?”
方天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冷冷斥道:“端王殿下,死到臨頭何必強逞意氣,別說靠山,就算是皇帝親至,此刻也救不了你了!”
話音未落,漆黑天幕上驟然掠過一道耀目光輝,金紅流光如一團火球從天而降,精準無比地擦着方天寵的鼻尖,轟然落在他與惟明之間。
方天寵活了四十多年也沒見過這麽邪門的場面,當即吓得向後一仰,摔坐在地。
光芒落地瞬間如火盡煙消,顯現出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形。來人黑衣白發,眉目如畫,面容似霜,生得極美而神情極冷,未盡光芒在他手中收束成一柄刃色暗紅的長劍,猶如一尊趁夜色降臨的殺神。
所有親兵同時拔劍:“什麽人!”
剎那間所有人眼前無差別地一片全白,磅礴劍光照亮了半邊夜空,緊接着無數斷劍噼裏啪啦地掉在船板上,混亂中只聽到端王帶着阻攔的意味,又低又急地喊了一聲:“遲蓮!”
等視線恢複,親兵們雙眼發花,滑稽地舉着半截斷劍,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黑衣人的手腕輕輕一別,橫劍擋在惟明面前。
劍身倒映的幢幢火光被薄刃緊壓成一線,如水般順滑地落至劍尖,凝結成一星森然閃爍的寒光。
他連頭都不曾低一分,只半垂着眼簾,周身上下的冷冽殺意與輕慢之意毫不收斂,盯着方天寵問:“你剛才說,誰死到臨頭了?”
作者有話說:
大國師堂堂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