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幻中身(十三)
第38章 幻中身(十三)
在這間不容發的一瞬, 三個人的行動軌跡幾乎像提前商量好一樣準确明晰:惟明手中陣法瞬間鋪開,銀藍淡光籠罩全船;遲蓮給三人套上避水訣,橫劍護衛于惟明身前, 歸珩則躍上船頭, 手握長弓, 弦如滿月,朝漩渦中心射出可堪劈山分海的一箭!
凜冽的青色箭光尖嘯着劃過漆黑海面, 所經之處連海水亦為之退避,在煌煌靈光輝耀之下,潛藏在海淵深處興風作浪的巨獸終于露出了真正面目——
一只足有半個皇宮那麽大的海蚌徐徐張開貝殼, 從中鑽出一條通體覆滿軟甲的細長銀龍, 那龍吻部奇長, 頭頂兩只珊瑚般的龍角, 背生八對薄鳍,尾部微卷,正通過吻部源源不斷地吸入海水, 在海面上造就了巨大的漩渦,他們這艘船恐怕是被它當成了小魚小蝦,也順便給卷了進來。
惟明怎麽看怎麽覺得這玩意不像龍, 撐着法陣問道:“這是人間應該有的東西嗎?能聽得懂我們說話嗎?”
“不好說,”遲蓮謹慎地道, “殿下後退,先看它如何應對歸珩。”
歸珩一箭破浪射向海蚌中心, 那銀龍雖然身體曲折, 卻是天生骨骼的形狀, 并不如尋常龍蛇軀體靈活, 無法随意掉頭, 只能憑魚鳍劃水避開箭風,那海蚌卻連躲閃也不能,索性将貝殼張得更大,一口吞掉了歸珩的箭。
歸珩傻眼了:“啊?”
惟明也“啊”了一聲:“不嫌剌嗓子嗎?”
歸珩猶如遭受奇恥大辱,氣得頭發都要立起來了:“我那一箭少說也有上千年修為在裏面,這玩意兒說吞就吞,連個嗝都不打,憑什麽!它是不是瞧不起我!”
遲蓮冷冷道:“別光說人家,也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歸珩嘴上抱怨,手上卻不停,又是連珠兩箭發出,卻均被那蚌殼一口吞了。遲蓮神色沉凝,遙視着閃爍銀龍與緩緩張口的海蚌,這回終于不再是嘲諷語氣了:“能硬吃下歸珩的箭,它起碼有萬年修為,可這種異獸又怎麽會到人間來?”
“連蚺龍和樹妖都能來,人家為什麽不能來?”惟明的法陣将船堪堪定在海浪中間,沒有被銀龍吸進嘴裏,但總也不是長久之計,“大國師,咱們別管它怎麽來的,還是先想想怎麽請它走吧!”
說話間那銀龍已調轉吻部對準他們的船,猛地一吸,整個船身頓時劇烈地一顫,随後突然定住。惟明突覺不對,扭頭往旁邊水中一看,霎時連呼吸都頓住了。
仿佛一只無形之手握住了時間沙漏,令通過縫隙的那一粒沙堪堪懸停。這一瞬洶湧奔流的海浪忽然定格,百丈瀚海轉眼凝結如冰,整片海面形成了一個短暫靜止的巨大通道,而海中一切活物也都随之停滞不前。在這天地同歸的靜寂中,唯一還在源源不斷流動的,是萬千微弱如冰屑的細碎磷光,像一匹流光溢彩的薄绡在水中招展。
如果薄紗的另一端不是那條詭異的銀龍,這場面美得堪入畫卷,足可以稱得上是人間難見的絕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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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明喃喃道:“我明白了。”
遲蓮驀然回頭:“什麽?”
“那艘鬼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答案就在這條銀龍身上。”惟明指着外面流動的磷火,“他們也許是離得遠,沒有像我們一樣整條船都被吸入漩渦,但這條銀龍會吸取方圓百裏所有活物的魂魄,船上能動的人會不由自主受到它的吸引,跳進海中随它而去,而那些被關起來動不了的人只能被抽幹魂魄,所以才會有不明死因的屍體留在船艙裏……這下就全都說的通了!”
遲蓮雖不太清楚案情,但一看外面這熟悉場面,不由得頭大:“最近到底是怎麽了,什麽妖魔鬼怪都要來人間摻一腳,來了就要先吸一波凡人魂魄……”
歸珩拉弓搭箭,這時候還不忘冷嘲熱諷報複他:“帝君教你的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吧。凡間受九天之誓約束,靈氣不足,修行艱難,妖怪在凡間要增長法力,不吃魂魄還能吃什麽?”
說完他手一松,青光疾馳而去,正中銀龍的七寸。一剎之間所有人都聽見了“當”一聲擊金振玉的脆響,猶如冥冥之中有人敲響了沉重的青銅大鐘,悠長餘音如水波一圈一圈回蕩在靜止的時空中,緊接着銀龍遽然一仰身,于半空中發出無聲嘶吼,中箭處創口迸裂,綻開吞天白光,頃刻将凝滞漩渦內一切生靈盡數淹沒!
船上的人在海上漂了半宿,眼睛已經适應了黑夜昏暗的光線,被白光這麽一照,幾乎暴盲。與此同時,原本靠惟明的法陣維持穩定的船身不知為何突然失控,猛地朝一側翻倒,船舷邊有幾個沒抓穩的士兵直接被甩飛了出去。
“啊!!!”
“救命!”
驚聲此起彼伏,遲蓮第一反應就是向後探手抓住惟明,可竟然撲了個空,緊接着他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切動蕩的根源究竟來自何處——
陣法破了。
遲蓮跟随在蒼澤帝君身邊幾千年,對那獨一無二的銀藍色光澤差不多和自己的劍光一樣熟悉。上一次在隴山他沒有親眼看見惟明施法,卻也聽歸珩描述過那陣法是如何輕易捏碎仙器,因此這一次,他也想當然地以為那光芒會始終皎潔明徹,無論何時都能照亮他的身周方寸。
就像他也曾天真地以為那個人會永遠伫立于雲端之上,哪怕天地傾覆,日月倒懸,也永不墜落。
一次又一次,他還是沒有吃夠教訓。
輝煌如炬火的金紅流光沖天而起,将深夜裏漆黑海水照得猶如白晝般透亮,在瘋狂的颠簸旋轉中,遲蓮終于看見了雙目緊閉、正在被水流裹挾着急速下沉的惟明,而海底的巨蚌正微微張開寬大的貝殼,不知餍足地等着将他收入口中。
“殿下!”
比歸珩的驚呼更快的是遲蓮的縱身一躍,他只留下一句話,就頭也不回地撐船跳了下去。
“看好這船人,我會把他帶回來。”
歸珩:“……你小心點!”
他扒着船頭,眼睜睜看着遲蓮潛入海中,将惟明囫囵卷在懷中,卻因為離海蚌越來越近,使勁全身解數也無法掙脫那要将神魂都從軀殼中扯出來的吸力。
眼看着漩渦越來越急,大船也要跟他們一起沉底,危急關頭,遲蓮手中長劍亮起瑩瑩紅光,拼盡全力一劍揮出,排山倒海的劍氣挾着水流沖向銀龍,轟然斬斷了纏繞在它身周的光帶。
這一下猶如攪碎天河,磷火飛散,遲蓮和惟明卻被巨浪推向反方向,雙雙掉進了蚌殼的縫隙裏。
漩渦與劍氣相激,掀起滔天巨浪,船身卻奇跡般地正了回來,那股牢牢牽引着他們的力量被遲蓮一劍破開,海中游魚也得以掙脫束縛各自逃命。歸珩心知這是遲蓮拿命給他們搶回來的逃生機會,不容有失,于是眼一閉心一橫,不再試圖尋找那兩個生死不明的人,雙手掐訣,憑空招來一陣東風吹起船帆,推着大船飛速駛出了這片海域。
不知過了多久,海面上的風浪終于漸漸止息。
船上燈火俱滅,尊容不比先前那艘鬼船好到哪兒去。士兵們暈的暈、倒的倒,驚魂甫定,完全無法細想自己是如何從這極度危險的亂流中逃脫生天。方天寵倒因為在柱子上綁得足夠牢固,不像他們那麽狼狽,趁着衆人都不注意,悄悄伸出腳,試圖去夠離他不遠處的一片斷劍。
眼看就要得手,斜地裏不知從哪飛出一塊鐵片,“叮”地一聲火花四濺,擊飛了那截斷劍,打着旋兒楔入另一邊的船板中。
方天寵猛地縮回腳,一擡頭發現歸珩正抱臂站在斜對面,冷冷地睨着他。
“老實點。”
當他收起了散漫笑意沉下臉的時候,全身上下那股一直刻意收斂着的狠戾終于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猶如懶洋洋休憩的猛獸亮出了獠牙利爪:“我現在心情很不好,沒有端王殿下護着你,要是待會兒不小心弄斷了你的一兩條胳膊腿,還望你不要見怪。”
他們降霄宮上下雖性情各不相同,但威脅人的時候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誰。歸珩靠在船舷上,望着濃黑如墨的夜空與海面,憂色漸漸漫上眉頭,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他倒不怕區區一個海蚌能把遲蓮怎麽樣,只希望他們不要鬧得太大,以免驚動了那些蟄伏于天地深處的、真正的敵人。
惟明再度恢複神智之時,周遭已是一片明亮。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深海中白光乍現,那時他的頭忽然像炸開一樣劇烈疼了一下,随後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這裏又是什麽地方?
惟明試圖翻身坐起,手卻撐了個空——因為他現在既沒有“身體”,甚至也不算“躺”,只是一段無形無憑、漂浮在空中的神識。
周圍的景色漸漸清晰起來,水流與鳥鳴也漸次豐富,空氣中浮動着暗香,目之所及,到處是奇花異草掩映着亭臺樓閣,雲霧萦繞,霓光明豔,景致有如仙境般绮麗,卻有種不可名狀的熟悉之感。
園林中心是一方寬闊的水景,所有環繞庭院的溪流都由此進出,一泓池水柔碧如玉,清可見底,水面上生着高低錯落的田田蓮葉,卻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紅蓮孤伶伶地伫立在青玉橋邊。
惟明不知怎麽,看着那朵蓮花覺得親切,忍不住想伸手碰碰它,然而還沒靠近,忽地聽見不遠處傳來人聲,像是正往這邊來。
他剛準備躲起來,又想起自己現在是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幽靈,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觀賞,索性就賴在蓮花邊沒動彈,等着他們過來。
少頃,橋上果然一前一後走來兩人,其中一人碧服玉冠,身形纖長,姿容秀美,天生一副笑眼薄唇的好相貌,唇邊時時含笑,一望便如春風煦日,令人心生親近;落後一步那位卻穿着與明媚景色完全不相符的深藍華服,襯得肌膚冷白,猶如冰雕玉琢,相貌雖然俊美端嚴,卻也是威儀勝過美貌,再加上那人又實在高挑,無論站在哪裏氣勢都會壓住景色,走在園子裏也不像賞景,倒像是天子出巡。
他在橋邊短暫駐足,面容倒映在池水中,恰好是惟明落腳處,兩人隔着無盡時空遙遙相對,卻仿佛透過虛空注視着彼端另一個自己。
惟明已經驚得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面對,要是他的眼睛沒有被晃出問題,那個人長着一張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應該就是傳說中的……
“帝君?”
碧袍仙君忽然笑盈盈地開口:“您在看那朵蓮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