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花非花(一)

第39章 花非花(一)

“它也是玄澗閣仙侍?”

蒼澤帝君的聲音沉緩淡然, 仿佛只是無心一問,那碧袍仙人卻如聆聖訓,謹慎答道:“今年玄澗閣合該有五十名仙侍, 均是冰心池白蓮化身, 卻只得了四十九名, 我派合虛仙君來瞧了一眼,才發現這裏還有一朵晚生的紅蓮。”

“如今化形之期已過去數日, 這紅蓮看來是有些艱難,況且都說紅蓮是魔界之花,意頭也不大吉利, 帝君若覺得它還有些可取之處, 不如交由我帶回碧臺宮, 煉化了做個法器或配飾倒好。”

惟明想起歸珩曾講過遲蓮的身世, 說他化形的時候險些叫青陽仙尊給拔了,原來指的便是此刻。那麽眼前這個碧袍仙人,想必就是那位一直與遲蓮不對付的青陽仙尊了。

帝君垂眸, 瞥了一眼那還未綻放、花瓣已透出鮮明殷紅的蓮花,掩在寬袖下的手隔空輕輕一點,一道銀藍流光沒入水中, 像游魚一般繞着蓮花輕巧地游了一圈。

青陽仙尊似乎是沒料到他竟會出手,愣了一下, 蒼澤帝君已擡步繼續向前:“紅蓮靈識已開,只差一口氣而已, 不必奪它的機緣。”

帝君這話只是随口一提, 并無斥責的意思, 青陽仙尊卻仿佛被刺痛了, 臉上的笑意險些沒維持住。他回頭深深看了一眼紅蓮, 卻也只有這片刻的失态,随即便收拾好表情跟上去,再開口時,已然又是溫言笑語:“帝君仁慈,看來晚開有晚開的好處,它的機緣,倒是全因遇見了帝君。”

兩人身影漸遠,惟明想跟卻沒有跟上,心中已隐約明白這場景應當是遲蓮的回憶。他飄回紅蓮身邊,隔空摸了摸柔軟嬌嫩的花瓣,心裏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溜溜:蒼澤帝君一出場就從青陽仙尊手下保全了未化形的小蓮花,還借了一分仙力助他修煉,難怪遲蓮日後對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他這伏筆埋得未免也太靠前了。

有帝君親自出手護持,到入夜時分,紅蓮便悄無聲息地化出了人形。

這回卻是蒼澤帝君沒有看見、卻叫惟明捷足先登的場面:深藍天幕下,空無一人的湖面上白霧彌漫,蓮花鮮紅的花瓣舒展到極致,蓮心流溢出金紅交織的靈光,光芒盤旋而起,熾盛如業火,最終向內一收,驀然落在岸邊,化作一位紅衣烏發、玉骨冰肌的仙侍。

數息之後,天邊掠過一道白光,落在紅蓮面前,正是被他化形驚動的玄澗閣管事。那位赭衣仙君上下打量了他兩眼,一開口語氣卻有點嫌棄:“大晚上的真會找事。走吧,随我去拜見碧臺宮仙尊。”

凡仙人化形,先天便有靈智。紅蓮對着水面看了看自己的相貌——沒什麽表情,從岸邊扯了根水草把自己披落下來的長發綁起來——綁得非常敷衍,跪亂了的衣擺也不知道理一下,起身就跟着管事朝園外走去。

虧他生得顏色好,這麽擺弄也是粗服亂頭不掩國色。一路上沒有遇見別的仙人,管事就照本宣科地給他大致講了一遍仙侍的行事規矩,也不知道他聽進去多少。等到了碧臺宮,守門仙侍前去通報,片刻後裏面叫進,管事便帶着他由側門而入,一邊絮絮地道:“仙宮正門只在尊神出入、或有要事時方可開啓,仙侍日常都從角門進入,你需記清楚了,日後行動時注意身份,不要犯了尊神的忌諱。”

紅蓮“嗯”了一聲,管事又道:“待會兒見了仙尊,只管用心領受教誨,不要随意出言發問。”

碧臺宮內亭臺樓閣層層錯落,景致富麗堂皇,無論地面還是欄杆都不染纖塵,一望便知有人時時精心打理。因只是接見個仙侍,青陽仙尊也沒必要為他開正殿,只在偏殿升座。他換了身紫袍,慵懶地倚在座上,等受了紅蓮花跪拜,方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眼,曼聲問道:“可有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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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蓮花道:“沒有。”

青陽仙尊想了想,忽地揚唇一笑:“你生得遲些,化形也遲,不如就叫遲蓮吧,如何?”

紅蓮花不知道這有什麽可笑的,沒有答話,底下管事忙低聲呵斥道:“還不趕緊謝過仙尊賜名!”

他便面無表情地道:“多謝仙尊。”

青陽仙尊只當沒看見底下人的小動作,擺了擺手:“你比其他仙侍資質差些,這次是運氣好,帝君垂憐,幫你過了化形這關,往後修行路上難關重重,卻不會再有這樣的好事,你當恪守本分,勤謹盡責,用心修煉,不可有怠惰僥幸之心,切莫辜負了帝君給你的機緣。”

這回沒用管事催促,遲蓮便道:“多謝仙尊。”

他來來回回就只會“沒有”和“多謝”,全然是個美貌的棒槌,青陽仙尊也懶得跟他多費口舌,對管事道:“帶回去吧,明日起,叫他們學着在玄澗閣做事。”

遲蓮就這麽成為了玄澗閣仙侍的一員。按碧臺宮定下的規矩,男仙穿白女仙穿青,遲蓮的本相雖是紅衣,卻要和其餘仙侍一樣換上無文無飾的白袍,素淨地隐身于雲霧與亭臺之間,每日只幹些端茶倒水、灑掃除塵的活計。

白玉京是天庭衆仙居所,但一樣要分三六九等,三重天玄澗閣便是分界。三重天往上住的是有品級的仙人,九重天以上就是天尊和天帝的宮邸。而三重天下則是無階無品的仙侍、散仙、游仙及天兵天将住的地方。

玄澗閣的仙侍大多住在二重天的仙城裏,城中氣氛要比上面活潑一點,有很多熱鬧的坊市。遲蓮攢下來的第一筆錢用來買了把舊劍,他閑暇時不愛往仙人堆裏湊,對于修煉仙術也是馬馬虎虎,唯一的愛好是去雜貨鋪裏淘澄劍譜,再回去自己對照着一點一點摸索。

同僚們有時也能看見遲蓮練劍,除了少數幾個天生陰陽怪氣,覺得他特立獨行惹人讨厭外,大部分仙侍性情都溫柔平和,雖不愛這些打打殺殺,也看不出劍法好壞,卻經常鼓勵他,還誇他劍術精湛,不管是劈木頭還是剁餃子餡,都十分地幹淨利索。

這樣平淡的生活持續了小半年,遲蓮那冷漠的性情沒能扭轉多少,但也逐漸習慣了以仙侍的身份待人處世。大到天帝小到神君,半年下來足夠他認清白玉京的各路神仙,卻再也沒有見到過蒼澤帝君一面。

這一年十方歲宴,慣例是天下十洲洲主到白玉京述職,天帝在玄澗閣設宴款待。歲宴連開三天,好不容易捱到最後一日衆仙散去,園子裏只剩下十幾個仙侍收拾殘局。遲蓮和同僚們正将狼藉杯盞一一施法除淨,忽然聽見背後樹林中傳來“沙沙”的響動。

他耳朵一尖,手中動作沒停,卻屏息留意着身後的動靜,片刻後,那聲音離得越來越近,也愈發明顯,終于将其他人也驚動了,疑惑道:“什麽聲音?”

衆仙侍回頭一看,只見草木葳蕤,樹影微微搖晃,并無人跡,還以為是一時聽岔了,正要轉身回去繼續幹活,忽地一陣腥風撲面,從高處樹上驀然垂下一個猙獰巨大的蛇頭,猩紅蛇信一吐,瞬間将面前離他最近的一位仙侍卷進了腹中!

“啊——!”

尖叫聲驟然爆發又戛然而止,那巨蛇尾巴勾在樹上,仗着身形靈活,輕輕一蕩就飛到了那尖叫的仙侍面前,張口将他也給吞了下去。

在場所有人全都如凍僵般凝固住了,不敢動也不敢跑,甚至不敢尖叫呼救,生怕下一個被巨蛇吃掉的就是自己。

玄澗閣仙侍都是花木化形,當初天帝讓他們降世就是為了服侍神仙,并沒真把他們當正經神仙看待。這些仙侍連仙道術法都沒修煉過,更別說掌握什麽對敵的法門,說得不好聽就是柔弱可欺,遇到這種嗜血發狂的兇獸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巨蛇大概也存着這樣的輕蔑心思,見他們都不動,反而不急着吃人,甩着尾巴慢悠悠地從樹上爬下來,繞着人來回逡巡,時不時吐出信子來吓唬他們一下,把那些美貌的仙侍吓得面色蒼白盈盈含淚,它便越發興奮,高高地揚起蛇頭,準備從中挑一個順眼的來吃。

眼看它再度張開蛇口,露出沾滿涎水的獠牙,那被它盯上的仙侍再也忍不住腿軟,一歪身摔倒在地,爆發出崩潰大哭。就在這一愣的空當裏,一只分量沉重的精金高足盤從斜後方破空而來,借着哭聲遮掩風聲,“當”地一下敲在巨蛇腦袋上,硬生生将它砸飛出去一丈多遠。

遲蓮踩着長桌飛身上前,擎劍而出,朝那邊呆立的仙侍厲聲斷喝:“還不快跑!”

巨蛇被這一下砸得發蒙,但它畢竟是上古異獸,銅皮鐵骨甚至能硬吃符咒法術,這麽一個小小的盤子并不能給它造成多大的傷害,卻徹底激怒了它。不等遲蓮靠近,蛇尾抖動如精鋼長鞭,淩空橫掃,直接攔腰将他抽出一大口淋漓鮮血!

遲蓮重重摔在花叢中,顧不得腹部劇痛,就地一滾,躲過了巨蛇緊随而來的第二鞭,随後單手扯住樹藤借力蕩開,趁着巨蛇咬了個空、蛇口閉合的剎那,當空在它嘴上踩了一腳,整個人淩空躍起,全身力量挾着下墜之勢灌注長劍,“噗嗤”一聲紮穿了它的左眼。

巨蛇受疼痛刺激,登時狂性大發,在地上胡亂翻滾掙紮,龐大身軀撞毀了成片的山石樹木。遲蓮死死地握住劍,整個人挂在它頭上,後背幾乎要被無數硬物撞碎,全身的骨頭都不知道斷了幾根,最後終于被連人帶劍甩飛出去,蛇眼傷處失去阻礙,登時爆開滿天血花。

遲蓮比它好不到哪去,摔在了斷開的石柱上,這一下差點去了半條命,倒在廢墟中爬都爬不起來,巨蛇卻徹底被激起了狂性,不肯就此放過他,全身鱗片豎起,蛇口一張,又撲過來咬他。

遲蓮全身劇痛,離暈過去只差最後一口氣,此時真正是到了窮途末路,除了等死外別無它法。然而他是個兇性殺心絲毫不弱于巨蛇的狠人,生死關頭,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力氣,抓起手邊的長劍對準巨蛇猩紅的上颚,閉着眼狠命一捅——

冰涼的蛇血嘩地一下浸透了他的衣袖,緊接着一潑黑血劈頭蓋臉澆下,可那致命的毒牙最終卻沒有落在他身上,巨蛇龐大的身軀晃了晃,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氣似的,竟然維持着蛇口大張的姿态,轟然砸進了旁邊的亂石堆裏。

遲蓮滿面鮮血地在地上躺了半晌,也沒見它再動彈一下,這回終于确定自己是安全了,心下剛松了半口氣,眼前旋即一黑,眼球傳來燒灼般的劇痛。

那蛇血裏有毒。

他拄着長劍艱難地爬起來,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亂轉了幾圈,精疲力竭之際,終于聽見了溪流的潺潺水聲,當即腳步一軟,卸掉了全身的力氣,“撲通”一下,直挺挺地栽進了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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