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花非花(三)
第41章 花非花(三)
遲蓮像個大娃娃一樣由着帝君擺弄, 這會兒是真覺得自己腦漿不夠用,他的神智已經停擺,而指尖依舊忠實地反饋着觸感:肌膚溫涼平滑, 骨骼堅硬凸起, 九天十地至高無上的尊神現下就坐在他身邊, 是一個活生生的、可堪描繪的帝君。
帝君真好摸……不是,帝君真是個好人啊。
遲蓮一個和巨蛇臉對臉叫板都不慌的狠人, 此刻居然有點手抖。帝君仿佛也察覺到了,問:“害怕嗎?”
遲蓮小心地抽回手,五指輪流在掌心掐過一遍, 才緩過了那陣可怕的酥麻。他坐着不便行禮, 便向蒼澤帝君深深颔首, 用此生最恭敬溫順的語氣, 誠懇地道:“承蒙帝君兩次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遲蓮願為帝君肝腦塗地, 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帝君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看樣子已經知道他就是那朵紅蓮, 淡淡地道:“先不必想這些。遲蓮這個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遲蓮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問起這個, 老老實實回答道:“因為我化形太遲,拜谒碧臺宮時, 便得青陽仙尊賜了‘遲蓮’二字做名字。”
等了一會兒, 見帝君沒說話, 他有些猶疑地問:“這個名字是否有哪裏不妥?”
帝君搖了搖頭, 想起他看不見, 又道:“沒有不妥。”
他沒在這個話題上深聊下去,另外起了個頭:“那天玄澗閣的變故已查清始末,鬧事的是北海骊洲洲主葉玄的靈寵蚺龍,因為誤食了園中紫莓,醉酒發狂。你那兩劍刺得刁鑽,僥幸制住了蚺龍,卻沒真正将它殺死。”
“蚺龍的龍膽我已取回交給了頤遐宮,幾天後煉成解藥,就可以着手醫治你的眼睛。”
遲蓮松了口氣,心說好險好險,幸好沒死,不用賠了。
帝君瞥了他一眼,又道:“玄澗閣那邊,碧臺宮已派人去收拾殘局,其餘仙侍只是受了驚吓,那兩個被蚺龍吞噬的仙侍幸而救得及時,傷勢比你還輕點,已無大礙。”
遲蓮:“……哦。”
帝君眼睜睜看着他嘴角郁悶地向下一撇,當真是自己看不見就覺得別人都瞎,喜怒哀樂恨不得都寫在臉上,又好笑又無奈,順便哄了他一句:“他們能保住性命,也是因為你出手果敢。像你這樣化形半年就能和上古異獸打成平手的天縱奇才,連我也是第一次見,日後前途必不可限量。”
遲蓮畢竟還是太年輕,沒聽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搖頭笑了笑:“我只是一介仙侍,又不用去斬妖除魔,侍奉天庭才是分內事,光會闖禍,以後恐怕也沒什麽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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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副懵懵懂懂不開竅的樣子,帝君倒也不急于點醒他,只叮囑道:“諸事都已處置落定,不會有閑雜人等來打擾你,你只要放寬心好生養病,每日需服的丹藥是斟酌着減過藥量的,不能因為怕苦怕疼就不肯吃藥。”
遲蓮不久前才剛被明樞仙君喂過糖,讷讷地點了下頭。帝君轉眼一瞥,看見床鋪內側錦褥裏的劍,想起進門時他那個毛都炸起來的戒備模樣,加上明樞跟他說過遲蓮“可能吓着了,有些認生”,便問他:“抱着劍睡覺不嫌硌得慌嗎?要是害怕的話,我讓人給你找一個大點的布偶過來。”
遲蓮:“……”
“多謝帝君關懷……不用了。”他實在受不了降霄宮上上下下都把他當三歲小孩哄的做派,幹巴巴地解釋道,“我雖化形不久,但仙侍只要開了靈智,都是成年神仙,帝君不必把我當不懂事的小孩子對待。”
額頭上忽然傳來溫沉的觸感,是帝君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摸一只犟頭犟腦的小貓,把他揉得眼睛眯起來,才帶着點教訓的意味道:“按着十洲的規矩,無論仙妖,不滿百歲的都算幼年,不許獨自離開封地,就怕他們在外遇見強敵不幸夭折;天界管得不那麽森嚴,是因為白玉京有諸多天神坐鎮,等閑不得進出,但慣例也是百歲以下的神仙不任實職,先跟着各宮仙尊修行,待有了修為再慢慢上手。”
“這和靈智無關,而是修行時日太短,心境與法力尚且薄弱,受傷都算是小事,要緊的是容易招引心魔,萬一到了走火入魔那個地步,就誰也救不回來了。”
“你若生在降霄宮,這個年紀別說是勇鬥蚺龍,下一重天我都怕你走丢了。”帝君回想起當日他那個滿身是血的慘狀,至今還覺得造孽,語氣不由得放得更加溫和一些:“生病難受無需諱言,擔憂害怕也不丢人,更不要強忍着,在我面前,不必講什麽成年神仙的體統。”
遲蓮眼前無端一熱,趕緊低頭,試圖平複這一陣淚意。
從化形賜名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把青陽仙尊的話記在了心裏。修行路上困難重重,除自己以外沒人能依靠。連出身尋常的神仙尚且要依附各宮仙尊,更何況他還是生來就地位卑微、天賦資質俱不如人的仙侍。
見過遲蓮的仙侍都說他剛硬得不像個花仙,性格跟柔和完全不沾邊,不好争鬥但練劍練得仿佛自虐,哪怕被刁難也從未示弱服軟,要他流眼淚只能通過煙熏火燎……遲蓮從前也以為自己是沒長那根弦,可是今天才知道,原來是會有人認真又鄭重地告訴他可以害怕、可以軟弱;就算是摔下來,也會有人接住他、把他當成一件易碎的寶物對待。
他傷重瀕死之際尚且能笑得出來,這時卻像受了好大的委屈,低着頭也遮掩不住眼角泛紅,如畫的眉眼蒙上一層霧,倒把帝君給唬住了。
他萬萬沒料到這位天縱奇才竟然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懷疑自己如果再多說一句,他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你還病着,不宜勞神,先別想旁的了。”帝君把薄被拉到遲蓮下巴處,輕描淡寫地翻了篇,“長日靜坐無趣,你平時有什麽愛好?趁養病時可以略作消遣。”
遲蓮把自己縮進小被子裏,甕聲甕氣地回答:“練劍。”
帝君:“……”
帝君:“還有呢?”
遲蓮就不作聲了。看得出是他是用心在想,只是他的生活實在乏善可陳,一時也想不到什麽。帝君見狀就嘆了口氣:“你要是喜歡吹彈歌舞、哪怕愛聽說書,安排起來都容易;唯有動武不行,一個不小心就要引動內傷,到時候遭罪的還是你自己。”
他略一思忖,拍板道:“這樣,我叫人拿一套天庭通史來,握着玉簡就可自入識海,剛好不費眼,還能長點知識。”
遲蓮:“……”
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他不知聽多少神仙哀嚎過,通史足有三萬多頁,記載了天庭創始至今的史事,合起來可以直接砸死一個神仙。那玩意據說狗都不學,帝君居然還要拿給他當消遣讀物——他知不知道到底是誰消遣誰?
蒼澤帝君見他吓得戰戰兢兢、恨不得拿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好在他眼皮底下憑空消失,雖還是一臉病容,但比先前鮮活生動多了,不由莞爾,笑過了又安撫道:“慌什麽,又沒人要考校你,讀不下去還可以催眠,能多睡幾覺養養精神,就算你沒白讀這一回書。”
這都不能說是寬容,已經純然是明晃晃的縱容了。遲蓮心下稍安,才敢從被子中探頭,低眉順目假裝乖巧地道:“聽憑帝君安排。”
遲蓮在降霄宮養傷的屋子是帝君主殿裏頭的一個小偏間,十分清靜,就算是降霄宮中的仙君們,沒有帝君的允準也不能随意踏足。他就這麽睡睡醒醒地過了兩天,終于等到了頤遐宮送來的解藥。
他中毒頗深,又是傷在眼睛這等要緊的地方,第一回 用藥甚至是帝君親自上手,沒叫別的仙君插手。遲蓮差點被他吓死,險些當場鑽進床縫裏:“帝君萬萬不可!怎麽能讓您做這種事……不不不我不是怕疼,我怕折壽,您放那我自己來就行……”
蒼澤帝君單手就把他拎回來擺平了,淡淡道:“窮講究什麽?躺好了。藥效強弱未明,待會兒有什麽反應不好說,你還是先留着點力氣,等痊愈了再上房揭瓦不遲。”
遲蓮:“……”
他仰躺在輕軟溫暖的錦繡堆裏,感覺到帝君的袍袖沉甸甸壓在胸口,氣息微微拂動了鬓發,帶着一片清苦的藥香。柔軟的棉花團沾着藥液敷在眼睛上,一開始只有涼意,片刻之後,藥效終于發作,龍膽那霸道的藥性比毒藥還兇猛,灼熱的疼痛從眼球直接燒進大腦深處。遲蓮按在被子上的手一下子收緊,喉嚨裏猝不及防沖出一聲痛吟。
帝君眼看着他滿頭冷汗滾滾而落,手背和太陽穴上青筋迸起,心立刻跟着提了起來:“很疼?”
遲蓮腦子裏像有兩支軍隊同時開戰,每一刀每一槍都砍在他的經脈骨髓上,同時還要遭受萬馬踐踏的鈍痛和烈火焚心的燒灼,疼得他恨不得拿頭撞牆,旁邊人說什麽根本聽不清,僅存的那點神智只夠他控制自己不要真的突然暴起,一頭撞到牆上去。
漫長的疼痛像是永無止境,永遠不得解脫。遲蓮一開始還能勉強忍住,但他很快發現自己聽不到聲音,感覺不到四肢,甚至連呼吸都成了一種負擔。過度疼痛剝除了他的其他知覺,已經變成了一場對神智的單方面的淩遲。
到這個地步他連害怕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狼狽,只是茫然地心想:實在是太疼了……要是當初直接死了,他就不用受這種罪了。
一股冰涼的靈流驀地從掌心湧入,猶如甘泉流遍全身幹涸枯焦的經脈,橫掃過他體內肆虐的野火,以睥睨無雙的強勢瞬間将噬心刻骨的疼痛鎮壓到了勉強可以忍耐的程度,及時将遲蓮搖搖欲墜的神智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他猛地嗆咳起來,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全身被冷汗浸透,衣裳濕的能看見肌膚顏色,唯有臉被帝君一只手牢牢別着,不叫他亂動蹭花了藥。
他一手死死地抓着帝君的衣袖不肯松開,另一只手則被帝君握在掌心裏,正源源不斷地渡入法力,為他緩解生不如死的疼痛。
遲蓮手指輕輕一動,所剩無幾的力氣都凝在指尖上,才能虛虛地搭住帝君的手背。
他聽見那個永遠沉穩冷靜、天塌下來都不會動搖的聲音在耳邊問:“還疼嗎?”
遲蓮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可以光憑觸碰,就能感知到“珍重憐惜”這四個字的滋味。對于草木而言,藏起軟弱的一面是天性本能,但當他死過一遍又活過來後,一開口就将平生的軟弱都洩盡了。
“帝君……”